第一章 重庆东部的梁平县有个镇,叫虎城。 虎城不是城,但名字却能唬人。有个当兵的虎城青年,凭此带回个俊俏姑娘。 姑娘来到此地,站在虎城几十丈石板路和几个铺面撑起的“城”里,从头顶凉到脚 心。 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事。 青年固然有混淆视听之嫌,但也实在怨他不得——虎城的名字其实由来已久。 明崇祯年间,这里曾十分辉煌,有五十二座庙宇和十八座山寨,寨门高筑,宝塔穿 云,皇皇霸气一时威震地方。于是本地人筹划在此建一座城。城未破土,却名字先 行,“虎城”之名由此诞生。 谁料后来战乱频仍,“城”没有建起来,此地倒因地势险要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革命时期,我党川东地下组织还以虎城为中心,开辟了“虎南大”赤区,建立了中 共虎城区委,后又成立了中共梁山中心县委,领导梁平和达县等地革命工作。解放 后在此立碑纪念,张爱萍将军题写碑名并题诗一首:虎城烈火起烽烟,梁达同心展 壮观。不期漫道损先哲,今祭忠魂顶碧天。 曾经的辉煌已是一个远去的背影,历史只给人们留下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名字: 虎城! 虎城逐渐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喧嚣归于宁静,人们台前阶下一杯粗茶一盘棋局, 心平气和地讲述着久远的传说。 在虎城的晚霞中,一个叫邓平寿的少年,牵着一头老牛缓缓走来。人群中的一 个人据说擅长相面算命,看见他立即眉毛挑动,用手指着他说:“瞧那娃儿那副脸 相,像根干柴棍,一脸的穷酸样——今后讨老婆都难,讨了老婆也养不活。”人群 中荡过一阵欢笑。 邓平寿满脸羞红,低着头脚步匆忙地跑开,走进院墙,拴好牛拍拍牛背,落寞 地走进家门。 母亲就紧跟在他身后,“哐啷”扔下手中的镰刀往台阶上一靠,借势卸下背上 沉重的背篼,早就累得精疲力竭的身子都直不起来了。 邓平寿奔出来扶起她说:“娘,今后别背这么多,我放牛回来就去接您。” 母亲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抓住他瘦削的双肩说:“寿儿,别理那些嚼舌根 的。我娃今后不仅要讨老婆,还要讨俊俏老婆!” 邓平寿兄弟姐妹四个,两个姐姐出嫁很早,哥哥四岁时突然“抽风”成了痴呆 儿。只有他给母亲安慰。这孩子从小懂事,七八岁时放学回来就跟她割猪草。他喜 欢上学,成绩很好,但家里太穷,好几次差点退学。亲戚朋友看他成绩好,说别把 孩子耽误了,就你一块我两块地帮扶着,让他读完了初中。他知道自己上学不容易, 就更加用功。但高中刚读了一个学期,家里因为缺劳动力,竟吃了上顿愁下顿。母 亲一狠心让他辍了学。老师来家里做工作,母亲咬着牙死不松口。邓平寿也不说话, 只是用下巴抵住胸膛,一只光脚板使劲蹭着地面,像要刨个坑出来似的。老师叹着 气走了,出门时捏捏他的手,他顿时泪眼模糊。但回头看到母亲在抹泪,他就扮着 鬼脸说:“娘,您别难过!我读了很多书了,够用了。我回来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多好啊!” 母亲还在替他叫屈呢,邓平寿端出来一杯水给她,朗声说:“娘,您放心,我 今后一定要让一家人吃饱饭!” 就在邓平寿对母亲立下“一定要让一家人吃饱饭”的宏大誓言的时候,与他同 龄的一个叫唐铭见的虎城少年,正背着书包和红薯,走在虎城外出那条唯一的公路 上。公路是20世纪50年代挖出来的土路,年久失修,“天晴一把刀,下雨两条槽”。 外面的客车往往在邻镇袁驿就掉头了,虎城的老百姓要出行,常常在公路边从早等 到晚也不见一辆车,就用当地土调悠悠扬扬地唱道:梁平大西北,好路也没得。出 门无客车,急死过往客。 从虎城到袁驿150 华里。唐铭见去袁驿读高中,天不亮出门下午才能到学校。 他擦着满脸的汗水,不止一次咬碎钢牙说:“如果我当了虎城的干部,一定要把虎 城到外面的公路修好。”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1992年行政区划调整,撤区并镇,虎城区变为了虎城镇。唐铭见就任镇党委书 记,邓平寿任镇长。两人都已从柔弱少年长成了30多岁的壮汉,血气方刚,踌躇满 志。然而虎城还是那个虎城——人民穷困。交通闭塞。 “整个就是一个偏僻的三角洲,不突围只能等死。”唐铭见双眉紧锁。 “必须打通交通和通信。”邓平寿目光如炬。 当时两人并肩站在猫儿寨上。猫儿寨是虎城镇中央平地而起的一个300 多米高 的天然石寨,曾号称“西南第一寨”,四周悬崖峭壁,三道城门进出。站在猫儿寨, 俯瞰四周,西边是秀丽的旋顶山,东边是巍峨的小峨眉山,两山之间河道蜿蜒。 山为屏,水为障。国道、省道以及县级公路都在山脚河边绕行,一臂之遥有时 竟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周边的发展对虎城早已成夹击之势,外面的信息传不进来, 镇里的农副产品又运不出去。虎城在自己的角落里跟贫穷兜圈圈。 “虎城太偏远,指望国家修条高速路来是不可能的。” “可以自己修。” “我们自己修吧!” “只要你下决心!” 两双大手握在了一起。 自筹资金修路,这在当时是件开先河的事,艰难程度非经历过的人不能理解。 单单统一认识就用了几年时间。当唐铭见和邓平寿以立军令状的决绝之心走进县委 书记办公室时,已是1995年年底了。 没想到他们的决定竟然得到了县委书记的充分肯定:“修吧!给你们100 万, 政府也就只能帮你们这么多了,剩下的就全靠你们自已了!” 两个虎城人热血澎湃。 核算下来共需800 多万,也就是说必须自筹资金700 万。虎城镇政府办公楼里, 唐铭见双手支头,手指狠命掐着太阳穴。 “决定已经做出了,我先拉起人马干起来,出了问题你再出面!”邓平寿站在 办公桌前,一副横刀立马的样子。 话传进唐铭见耳里,夹杂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和烈马嘶鸣。 “双线工程”战役就这样打响。 首先是动员群众集资和出工。其工作量之浩大,至今让镇里的干部们想起来都 后怕。很多农民根本不接受这些山外的新名词,更别说叫他们出工了,至于要他们 拿钱,那简直就是扯淡! 长达一年,邓平寿带领镇村干部兵分六路,脚走八方。那些日子,他们几乎每 天坐在村民家门口,不是这家就是那家,反复地讲那些他们思考得出的或者听来学 来的大道理小道理,从历史到未来,从国家到那门内的家,直到一户接一户地把工 作做通。 资金基本筹集到位,开挖第一锄的时候,邓平寿站在那“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上,气沉丹田,一嗓子冲破喉咙:“这一锄,挖断的是穷根啊,虎城老百姓该过好 日子了——” “嚯!” “嚯——” 黄土高坡,锄头齐举;声震云霄,气吞山河。 这一年,是1998年。虎城走上了脱贫致富的道路,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 2002年,重庆的冬日天空灰蒙蒙的。 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大门前,一辆出租车“嘎”地急刹住,一个娇小 的女人跳下车冲进医院大门。 女人在寂静的走廊里焦急地奔跑着。走廊的尽头,一扇门缓缓合拢。门上,三 个红色大字:手术室。 一辆手术车慢慢消失在门里,洁白床单外一双大脚脚跟并拢,脚尖自然分开。 这是跌跌撞撞跑着的女人拨开人群看见的最后一个镜头。 “平部长!” 女人旁边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轻声唤她,声音悲怆。 女人叫平华,40多岁,重庆市梁平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娇小的身材使她看上 去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此时她脸色绯红、气喘吁吁,双目盯在紧闭的手术室门上。 男子叫杨代述,梁平县虎城镇镇长,不高,爽快干练。 时间似乎长得没有尽头。 三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门突然洞开,所有人都跳起来。 “手术很成功,病人要到晚上才能醒。是否癌变,检查结果出来后才知道。” 医生说。 邓平寿被缓缓地推出来,穿过人群,进了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冰凉的玻璃窗上映满闪亮的眼睛。 里面的邓平寿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这个生龙活虎的人何时这样安静过?大家 不习惯,大家见惯了他来去如风,听惯了他的“大喉咙”。 平华久久凝视着昏迷中的邓平寿。 “邓平寿,我命令你,你醒来后再不准那么累!”她眼里含了很久的泪水狂奔 而出。 泪光中一切朦胧,但她清晰地看见了那双大脚:脚跟并拢、脚尖分开,呈一个 大写的“人”字。 邓平寿感觉到好大一片白轻轻地落在他的额头上、手腕上、胸口上,这时他才 恍然明白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 他一边回答着医生的问话,一边努力在脑子里搜寻着可能搜寻到的记忆。 路,宽阔而平坦的路从山那边钻出头,扑面而来,钢钎与石头撞击的声音, “哼唷哼唷”喊号子的声音……很多人,把脚下正在延伸的路塞得满满当当,他在 中间大声地喊着什么,或者大声地笑,更多的时候是跟大家一起抬石头、挖路基, 多么爽心而快乐啊! 可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呢?是的,千丘,在千丘村检查桑树冬管,忙了一天, 突然猛烈咳嗽,喷出一口鲜血,接着一口又一口…… 医生检查完,飘然而出。邓平寿缓缓抬起手伸向廖东安,蚊子一样“嗡嗡”地 要求:“手一机。” 廖东安一愣:“要手机干什么?” 邓平寿固执地伸着手。 廖东安无奈地把手机递给他。 邓平寿僵硬的手指在手机上笨拙地移动,缓缓放到耳边喊:“老孙一一我老邓 啊。” 廖东安一听就知道这电话是打给千丘村村主任孙先友的,邓平寿是在千丘村检 查桑树冬管时吐血被送到医院的,那里的事儿,他还挂在心头呢。 邓平寿苍白的脸上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但显然,他的声音人家老孙听上去 很吃力,他拼尽力气不断地喊了几句“我老邓、邓平寿啊”之后,颓然放下手臂。 这时,他看到了病房里额外加了张床,就又来了精神,直勾勾问廖东安:“加 床?这得多少钱一晚啊?” 廖东安边收拾东西边回答:“30块。” 邓平寿不出声了,眼神定在那张床上,少顷,把廖东安招到身边说:“东安啊, 我们把那床退了吧。我们俩睡一张床多亲热。” 廖东安瞪大眼睛,指指他,指指自己,手在空中乱画:“您身上插满管子,我 俩睡?” 邓平寿这才注意到自己跟千脚蜈蚣似的,他眼珠一转说:“借凉板和铺盖,打 个地铺怎么样?不就睡个觉嘛,眼睛一闭,躺哪儿不一一T 样打呼噜!” “好,好,您别操心了,我这就把它请出去,您就养会儿神吧,没见过做了这 么大手术的人像您这样的。”廖东安哭笑不得,麻利地将铺好的被褥卷起来。 廖东安知道邓平寿跟那张床较上了劲,像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一样容不下它了。 廖东安参加工作就在虎城,与邓平寿相识二十多年,对他可谓知根知底。邓平 寿在虎城有很多出名的事,这“节俭”算是最突出的一个了。他作为当地第一号人 物镇党委书记,他的寝室没一件像样的东西,柜子、床、桌子、凳子都是二十年前 的,各具特色,一看就是来自五湖四海。他却当宝贝一样:这是我在波漩时用过的 床;这是我在楚家时用过的桌子……那神情,不知道的还当那波漩、楚家是什么旅 游胜地呢。知道的,晓得那只是原来虎城的两个乡。 他的办公室同样简朴,迎门一排泛白的褐色沙发,左侧挨门是办公桌,椅子和 文件柜等颜色斑驳,饮水机龙头破了用绳子绑着,绳子永远是湿漉漉的。 最具特色的是他桌上的那个保温杯,用了二十多年了,很难一眼看出是什么颜 色,外壳裂了口,胶布缠了一圈又一圈。逢集他一般不下村,一早到办公室,就用 这杯子泡上满满一杯热茶,往办公桌旁一坐。办公室氤氲着茶香,不一会儿村民就 一拨一拨来了,那破杯子就开始在人群中传递。 杯子实在太破了。他曾狠心换了个老板杯,银光闪闪的,或许太耀眼,老百姓 竟恭恭敬敬地端着,不往嘴边送。邓平寿一拍脑门,花7 块钱,买了一个跟他原来 那个颜色样式相近的保温杯,悄没声息地换下了老板杯。果然,老百姓又像以前一 样,端起杯子就喝。他像孩子一样笑了。 虎城距县城有60多公里,到县里开会邓平寿舍不得花住宿费,会一散就拔腿走 人。非住不可他也不白住,而是将宾馆配的小香皂小牙膏牙刷裹挟一空。某天跟一 个村干部谈完工作,从抽屉里摸上这么一件小东西出来,递到人家面前庄严地说: “这件事做得好,奖励你!” 现在的村干部都是见过世面的,都笑嘻嘻地将他的手推回去,大声说:“工作 是应该做的,奖励心领了,这个,您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不识宝!”邓平寿骂一句,以后不给村干部发“奖品”了,就把那些东西送 给村民。村民将那些小巧玲珑的玩意儿攥在手里像宝贝疙瘩似的。 术后第四天,邓平寿身上的管子取掉了,他望着半靠在地铺上的廖东安笑嘻嘻 地说:“我来睡地铺吧。” 廖东安头一摆:“算了,这榻榻米我睡惯了。” “说真的,我出的主意我来睡吧。” “我也说真的:我睡您那床上,明天早上医生一针扎在我身上,我可受不起。” 邓平寿呵呵笑了,不再坚持,转身又打他那打不完的电话去了。住院几天,他 电话不断:镇干部、村干部或者全镇养蚕养猪养鸡大户……他一手吊着输液瓶一手 拨电话,一个接一个,针对不同对象问的不同问题做着不同指示,哪个村正在搞什 么产业上什么项目,哪个干部分管的哪样工作到了什么程度,从不混淆。 不混淆毫不足怪,因为他成天除了开会几乎都在下村,不坐车,常常一天走几 十里路,虎城方圆7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哪棵桑树没刷白哪条路垮了一块石头,他 都知道。廖东安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几天里就没见他查过一个电话号码。早知道他 有“活电话号码簿”的称号,但亲眼看见还是不禁暗自惊叹。 第六天,邓平寿软磨硬泡缠着医生拆线。医生检查伤口见恢复得很好,就同意 了拆线。 没想到他得寸进尺:“拆了线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白他一眼:“胡闹!” 手一用劲,他“乌哩哇啦”叫唤,护士挤着眼笑:“这么疼?那就不能拆了。” 他立刻闭了嘴,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刚拆完线,杨代述、廖铭等镇干部一溜进来。邓平寿大呼:“又来做什么?我 今天就回去了。” “回去?” “是啊是啊,线都拆了。你们看,恢复得多好,可以出院了。”他掀开被子一 定要大家看他的伤口。 伤口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从胸口到背部,足有一尺多长,伤口两边的皮肤白得疹人。 邓平寿没发觉大家的异样,继续兴奋地说:“还是你们理解老邓,知道老邓想 回家就来接了。” “才六天哪,医院不会让出院的。”杨代述努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轻声说。 “线都拆了,还拴得住我?”邓平寿挤着眼睛说,“你们等着,我找医生去。” 一支烟工夫,他风风火火地回来:“同意了,同意了。马上办出院手续,办了 就走。” 一小时后,邓平寿在一行人簇拥下走出了医院。他一手撑腰一手搭“凉篷”, 仰望蓝天,气宇轩昂地说:“这不又一条好汉出来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