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政辉不是虎城人,1997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虎城镇工作。 邓平寿定了个规矩。新来的年轻同志都要驻村,由老同志传帮带。他常讲:乡 镇干部说白了就是泥腿子干部,光在办公室里拨拨电话、听听汇报是搞不出名堂来 的。与老百姓的血肉联系是靠脚板走村串户走出来的。所以,虎城每个年轻干部都 有自己的师傅。他总是叮嘱有经验的老同志:组织上把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人交 给我们,我们这些老同志就要像赶牛一样,前面用绳子。后面还要用鞭子,他们才 成长释快! 刘政辉开始驻村时,邓平寿往他那里跑得勤。常常一群干部一起下去,在路上 就打招呼:“今天刘政辉是组长,他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遇到问题就让刘政辉先拿意见先处理。刘政辉开始有些胆怯,缩手缩脚的,有 时候却又完全一副被逼上梁山手忙脚乱的样子。对此邓平寿无动于衷:“鸭儿浮水 要浮得起,就得先下水!” 尽管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是板着脸的,但刘政辉就觉得他是一方真实广阔的陆地, 可供他着陆,再棘手的事有邓镇长在,他就心安。这位镇长绝对不会当着人挫伤他 的积极性,而是千方百计地保护他。然而有一次,邓平寿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了。 那是刘政辉工作后遇到的第一次虎城大栽桑。那真是个壮观的场面。镇里统一 把桑苗领回来,各组组长到镇里将树苗领回。邓镇长一直站在树苗堆里反反复复地 喊:“轻点轻点,要像盘娃娃一样,莫把树苗碰伤了!树苗领回后,不能一分了事, 要集中成片,由专业人员指导栽。各驻村干部和各村村干部、组长要看着家家户户 栽。” 树苗发完,他喊上几个镇干部说:“走,我们下去看看,到水口村。” 水口村是刘政辉蹲点的那个村。 一行人还没到村委会,就遇见一队一队的村民,你一背我一背背着桑树苗,兴 高采烈地说,村里让领回家去栽。 赶到村里,正发得热闹。问刘干部和村主任呢,回答:有事走了。 邓平寿拼命压着声音,低吼道:“马上给我叫回来!” 很快,刘政辉和几个村干部三步并作两步回来了。刘政辉满脸通红。 “两块多钱!两块多钱一根的苗苗!你们有钱,不心疼,但老百姓还指望着它 们赚钱,这是老百姓的摇钱树!今天……今天,你们给我一根一根地收回来……收 回来,集中成片栽,栽得规规矩矩的,我后天来检查!” 声音低下去,语速慢下去,如急风骤雨之后冰凉的雨滴。一字一字落在在场每 个人心上。而刘政辉觉得句句都是鞭子,无情地抽在他的脸上。 那天晚上,刘政辉呆坐在办公室,仍仿佛裸身置于急风暴雨之中无处可逃。 不知什么时候,石安坤走进办公室,他抬起头时,那线条硬朗如石刻般的脸在 暮色里静静俯瞰着他,他突然感到了一种温暖,喊了声“石主任”,鼻子竟一酸一 酸地憋得很。 “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蚕桑是虎城的支柱产业,为了把这个产业做大做强, 他一个镇领导,县蚕茧公司技术员一来就跟在屁股后头跑,什么都学,硬是把自己 弄成了一个专家。他随时背着一个包,包里是剪刀、蚕药、技术书,虎城的人都晓 得,他把桑树当命根子一样。你现在这样不爱惜他的树苗苗,你说他心疼不心疼? 但更让他心疼的是你!” “我?!”刘政辉没想到石主任话锋一下落到他身上,“我是个不留情面的人, 我想这就是你被安排到这来的原因吧。想听他当时怎么说的吗?” 刘政辉一脸茫然。 “你到虎城,最高兴的就数他了。他兴奋地找到我说,老领导啊,我们这儿来 个大学生不容易啊,一个地方的发展最终要靠有知识有本事的人,这棵苗苗就拜托 您了!这些学生娃儿思想活、想法多,他们的路怎么走,最初带他的人很重要。老 领导,我是你们带出来的,我相信你们。这个娃儿有点骄傲有点散漫,要打磨。对 他严些,现在也许他不理解,今后会理解的。” 刘政辉心潮起伏。 “他每天都在关注你,你的每一个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在你认为他土他粗他不 近人情的时候,他却在为你的一点点进步而高兴得手舞足蹈,就像看到自己的娃娃 一天天长大一样,他把多少希望寄托在你们这批年轻人身上啊,可今天……今天你 表现出的不负责任,不夸张地说,你是往他心上捅刀子啊。上班钓鱼——钓农民的 鱼,不守着村民栽桑树,在你的眼里,也许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他看得重啊!” “别说了!”刘政辉突然叫起来,眼睛通红地望着石安坤,声音嘶哑地说, “别说了,石主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石安坤平静地说:“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自己找邓镇长去认个错。” 第三天,邓平寿说到做到,一早就到了水口村,他看到水口村桑树栽得规规矩 矩、整整齐齐,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 刘政辉前一天在村里跟技术员一起一家家地守着栽,一直到天黑。今天一大早 就来了,比邓镇长来得更早,检查树苗情况。 这时,他站在邓镇长的身后一声不吭。 邓平寿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刘二娃,你是个做事的好手。问题在于你愿不愿 意做、是不是真心为老百姓好。若不是真心为他们,你就会觉得工作很勉强,你就 会偷着玩。你要是真替他们担心,叫你玩你都没心思!” 这话。在跨越了五个年头的2004年的那个夜里,从已是宣传委员的刘政辉心底 泛出,振聋发聩响彻他的耳边,而眼前,不断重复着邓平寿铁塔一样长跪下去的情 景。 刘政辉越走越快,热泪在他脸上奔流不止。 此时的虎城镇镇长杨代述是本县龙胜镇人。杨代述还未任镇长时,邓平寿就不 止一次地跟他聊到一个想法:我一直在想,搞工业,我们应该给企业打造一个平台, 你想,水、电、气、路没有,一个企业肯定造价高、投资大,这些事情你如果不替 企业考虑,企业就不得来。来了没得账算。即使好说歹说把人家弄来,企业发展不 好,我们也没法跟着发展。如果我们找块地,把这些问题统一解决,先把场地平整 了,把路修通了,把电话线架起了,把水引进去了,谁都算得来这笔账,企业就愿 意来,来了,我们把企业集中在一起,比一个企业在这里单打独斗开销要小得多, 还可互相利用和促进。 杨代述听得很兴奋。后来不久,他听说了“工业园区”这个说法,不免暗自吃 惊,无论邓平寿的说法是听来的学来的,还是自己想的,都让他觉得心悦诚服。他 当镇长后,邓平寿交托他的几件首要大事里,就有这事。一周后,杨代述将一个完 整而翔实的规划送到了邓平寿的办公桌上,邓平寿看了,直冲到他的办公室说: “走吧,我们马上去选址。” 最后,他们的“工业小区”确定在袁旱路的终点也是起点的旱田坝。 那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找县里申请了40万元专款,自筹10余万元,把水从猫儿 寨引到了旱田坝,并拉通了电和程控电话。 几乎与此同时,邓平寿要求在旱田坝配套建居民点。他说:“农村的发展,最 终要发展工业和城镇才行。” 这一场仗没打完,邓平寿又问杨代述:“怎么才能实现虎城经济对周边地区的 辐射?” 杨代述心里又是一震。说实话,他作为一个自认为爱学习爱思考比邓平寿年轻 十多岁的干部,他对虎城发展上的想法还一直局限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真还没 有去辐射周边的雄心大志。如今,书记提出了这跨越式发展的思路,他觉得自己的 大脑如同急速行驶的车飞快地转了个急弯,而一旦转过来,他僚愕地发现面前竟是 一马平川。 他沉吟了一下说:“要达到虎城经济对外辐射的目的,首先,要解决交通,形 成四通八达的格局。第二,通信。与虎城接壤的南岳、龙胜、安济的通信发展相对 缓慢,如闭路、程控都从我们这边拉过去,去影响他们。第三,针对这些地区出台 优惠政策,吸引他们过来从业、读书、居住,鼓励他们落户。” 这样一合计,召开班子成员讨论,大家都觉得这是一条可行的快速发展之路, 于是,很多项目迅速落实、启动。高波路也以其打通虎城与安济的连接,而成为虎 城境内规划的第一条村级公路,这也是邓平寿为这条路搁浅而如此伤心的原因之一。 高波路喊停后,有很多天,大家看不见邓平寿的笑脸,也听不到他惯常的朗朗 笑声。 直到有一天,镇政府突然闹起来,汽车呜叫、人声鼎沸。 邓平寿在办公楼上,走到窗前,突然,脸色一变,吼了句:“唐书记回来了!” 奔下楼去。 镇政府院子里,唐铭见的身边围了很多人,有县卫生局的班子成员和科室负责 人,有镇里的干部和市民、村民。见邓平寿冲出来。大家闪开一条道,人群安静下 来。两个汉子四目相对,少顷,两双大手握在一起。 “你没有错!如果错了,我当初也错了,那我这卫生局长就该下了,因为,我 是双线工程建设有功被提拔的。”唐铭见说。 “唐书记——” 邓平寿话没说完,唐铭见摇摇他的手,说:“不说了!今天,我是带着局里的 干部来向你们学习的,学习你们改变命运不屈不挠,学习你们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为了表达我们的敬意,我局为你们修路捐款2000元,我个人捐款1000元,希望你们 接受!” 邓平寿沙哑地说了声:“谢谢!”眼睛潮湿了。 次年,也就是2004年6 月,虎城至小峨眉山公路13.6公里水泥路硬化完毕。村 民们敲锣打鼓,笑语喧天。那是一段喜庆的日子,沿途村庄的村民,常常放下手中 的事,成群结队到公路上去走走,今天往里走,到小峨眉山顶;明天往外走,到虎 城街上,宽阔平坦,可以打闹可以奔跑可以慢慢地散步,按正常的速度,全程走下 来需要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