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吴小虎心里蕴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偷看班主任陈红上厕所。吴小虎的教室后 面就是教师宿舍,陈红很少到办公室去,她一下课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如果她出 来,只有三件事:上课、去饭堂、上厕所。要是她没有课,又没到吃饭的时间,那 么她出来肯定是上厕所的。 学校的厕所其实就是一间大房子,用砖墙一分为二。那砖墙并不砌到顶,两边 的嬉笑之声能清晰相闻。吴小虎个头高,再踩着一摞砖头,完全能把脑袋探到墙那 头去。但是他不敢这样,站在那摞砖头上,他吓得把脑袋缩了又缩,所以不能说偷 看,只能说偷听。陈红的尿总是很急,也很多,每次总是哗啦哗啦尿好一阵子。陈 红这样尿的时候,吴小虎就会紧贴着墙壁,闭着眼睛,如痴如醉的样子。不知为什 么,他觉得陈红尿尿的声音,就像抑扬顿挫的歌声。陈红还喜欢在厕所里打电话给 她的男朋友,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有气无力,好像浑身都瘫软了。她总是在最后问 她的男朋友,你什么时候来呀?你快点来吧。她说,我要,我要,我好想要。吴小 虎不明白:她要什么呢? 有一次看到陈红上厕所,吴小虎又尾随着去了。他站到墙角的那摞砖头上,支 棱起耳朵。但他听到的不是陈红的尿尿声,而是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柔柔细细的 声音是陈红的,另外一个声音却很粗,还有点儿沙哑,吴小虎知道那是一个叫曹丽 的女人。曹丽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学校的文印室打字、印试卷。一开始吴小虎 并没有注意两个女人在说什么。他在等陈红尿尿,只要陈红把尿尿出来,对他来说 就万事大吉了。可是陈红一直不尿。那个曹丽也不尿。好像她们到厕所来就是为了 说话。吴小虎把缩着的脑袋往上抬了抬。他真想抻过脑袋去看看她们。这时他忽然 听到她们在说李想。 他听到陈红说,李想是个各方面都不错的人,周瑶琴不该这么对待他的。曹丽 说,你要是可怜他,就去告诉他好了。陈红说,别的事都能告诉,就这种事是不能 告诉的,告诉了他会出事。曹丽笑起来,说,那就有热闹看了,你们平时不是上课 就是改作业,我们平时不是打字就是印卷子,都闷得慌,巴不得有热闹看呢。陈红 说,那我们也不能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那多不道德啊,男人特别计较 这种事的,要是晓得了这种事,比吃屎还要难受的。曹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 迟早会知道他没想到的。陈红说,李想这么要强的人,却当了个大乌龟。说完,两 个女人就开始哗哗地尿了。 李想和周瑶琴结婚十年,却一直没有孩子。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约定晚些时 候要孩子,先好好享受几年幸福的婚姻生活再说。那几年的确过得很幸福。在校园 里他们总是成双结对,形影相随。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备课改作业,连上厕 所也是一起去的。他们就像扎得严丝合缝的篱笆,恪尽职守地拱卫着自己的爱情。 后来他们开始想孩子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没有孩子,问题到底出在 哪儿?他们隔三差五往医院跑。给李想检查的医生说,你的生殖系统没问题。给周 瑶琴检查的医生说,你很正常。都没有问题,可是还是没有孩子。 如果我们永远没有孩子怎么办?李想沮丧地问周瑶琴。 周瑶琴说,其实我们有很多孩子,我们的孩子会越来越多,等到我们退休了, 我们的孩子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我们。 可是,等我们老了的时候,这些孩子不会来照顾我们。 等我们老了,我们就选择一块风景秀丽的地方一起自杀,我们的墓志铭就写三 句话: 爱过 耕耘过 收获过 有一天夜里,李想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置身在床底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 会钻到床底下的。床底下很黑暗,也很潮湿,有浓重的霉味。他听到头顶上有人在 悄悄说话。说悄悄话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似乎是一男一女。他想从床底下 爬出来看看这一男一女是谁,但他根本无法动弹,因为那扇床板沉重地压在他身上。 可是他还是想爬出来。他觉得如果不爬出来,他就会死在里面。可是床板却压在他 背上,这样,他往前爬时,背上就一直驮着那扇床板。床板之上,是说悄悄话的一 男一女。他就驮着那扇床板不停地往前爬。床板太沉了,他把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 可也只能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在他往前爬的时候,除了床板上的悄悄话,还有他心 里的叹息声。后来他又听到另一种声音。那是好多人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他已经爬 到屋子外面来了。他发现他爬到一个广场来了,好多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指着他 喋喋不休地议论着。那些议论的声音淹掉了床板上的悄悄话和他心里的叹息,可他 还是听不太清楚。显然,那些人是担心他听到,但又忍不住要说。他们好像在谴责 他什么,又像是在嘲笑他什么。他央求那些人,你们声音说高点儿,只要稍微高一 点点就行了。那些人的面孔都很模糊,他们对他语焉不详地笑着,似乎是不怀好意, 又像是可怜他,怜悯他。他想甩掉背上的床板站起来,他想床板上的人真是太不像 话了,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床板上的男女不再说悄悄话了,同时,床板颤动起来。 开始时这颤动是轻微的有节奏的,但很快就狂乱起来。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觉 得他快要被压成一张纸了。他听到床板上传来刺耳的呻吟声。他知道那对男女在床 板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爱。可是围观的人却对他们熟视无睹,仍旧在津津有味地 议论他。他想挣扎着朝前爬,爬离这个广场,因为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从远处聚拢 过来。他觉得自己成了小丑,羞愧得无地自容。然而床板把他压得死死的,他的挣 扎注定是徒劳的。除了将脑袋朝前拼命抻以外,他别的再也不能做什么。他的脑袋 抻得真是长啊,已经抻出了床板之外。他匍匐在地上,背上驮着一个床板,脑袋又 长长地往前抻着,这多像一个动物啊。脑袋抻在床板外面,他的视野更开阔了。这 时他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过来了。那孩子看上去有点儿像吴小虎,或者说就是 吴小虎。吴小虎径直来到他身边,左瞧右瞧,突然指着他,大声地对那些人说,大 乌龟,你们说他像不像一个大乌龟?那些人个个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刚才议 论的也正是这个话题,他们都很善良,怕他听到受到伤害,所以他们说得轻声细语。 可是他们骨子里是希望他能听到的。这个似乎无法解决的矛盾,现在却由一个孩子 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所以他们是非常高兴的。吴小虎甚至还蹲在他跟前,摸了摸他 的脑袋问他,李老师,你怎么变成了一个大乌龟了啊?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焦躁起来 的。他一焦躁,就甩开床板站起来了。正在做爱的男女咕咚掉在地上。他们惊恐地 叫着,光着身子在地上爬来爬去。那女的是他的妻子周瑶琴。他并不怎么惊讶,刚 才他已经预感到了。那男的他很面熟,似曾相识,可是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那男的恼羞成怒,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大乌龟,你想干吗?当心我整你! 周围的人,包括吴小虎也都站在那男的一边。他羞惭满面,只好又钻到床板底下去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