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上第一节课的时间,而第一节课正是他的数学课。他慌 里慌张爬起来,脑子里却一直在回味那个梦境。周瑶琴出门了。他依稀想起今天她 去县里参加数学教研活动。 周瑶琴高中毕业,顶替父亲到学校来做民办教师。开始是教一年级数学,一加 一等于二什么的。后来就一级一级往上教,一直教到五年级。她很聪明,又肯钻研, 把数学教得有声有色。每年全县统考,她班上的数学成绩都比较靠前。她教的学生 经常能在市里或县里获数学竞赛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县里举办小学数学教研活 动,教育局有关部门就指名要周瑶琴参加。不仅参加,有时还要在会上发言,介绍 教学体会或经验。其他发言者都是科班出身,或是全县的教学骨干,或是学科带头 人,都有深厚的理论底子,说起话来莫测高深,动辄引经据典,不是苏霍姆林斯基, 就是别的什么斯基。从乡镇小学来的民办教师周瑶琴,总是被安排在最后发言。但 她一点儿都不发憷,仅仅是脸红,红得像喝了好多酒,又像搽了好多胭脂,也不敢 往台下看,只死死盯着话筒。 轮到她发言,她不谈理论,因为她不懂理论,她肚子里一点儿理论都没有。她 就讲一个个教学事例,讲那些和学生亲密接触的小故事,讲怎么样让学生对一道数 学难题从畏之如虎到顿开茅塞的具体过程。她讲得很生动,讲得很绘声绘色,把台 下那些听众的耳朵都紧紧揪住了。连会议主持人(往往是某个局领导)也听得如痴 如醉。会场鸦雀无声,一直到周瑶琴发言结束,这静还延续着。一阵掌声过后,会 议主持人说,我们唯学历论,可又不唯学历论,周瑶琴老师没有学历,至今还是一 名合同制民办教师,但她的发言靠船下篙,同样精彩。说得周瑶琴脸又红了。 现在周瑶琴还是个民办教师,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转成公办教师,但这谈何容 易,全县有好多人代了一辈子课,临了也只是给你转个民办。不过周瑶琴对自己有 信心,校长也给她打气。校长说,你还年轻,工作成绩也比较突出,再加把油,局 里会考虑破格让你转正的。 数学课上吴小虎仍像往常那样,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他以前上课一点儿都不打 瞌睡,精神得要命,不是拉前桌女生的辫子,就是用削得尖尖的铅笔戳前桌女生的 屁股,弄得老师没法上课。李想就对他说,你以后上课就趴在桌子上睡觉,这样你 至多影响你一个人,而不会影响别的同学。对李想,吴小虎还是有点儿惧怕的,于 是不管上什么课他就趴在桌子上睡觉。开始他当然睡不着,可是时间一长,形成了 习惯,老师讲课的嗓门再高,他也能睡着。 李想在讲一道例题时,发现一些学生在诧异地看着他,还有一些学生在交头接 耳地议论。一个学生举手发言,说李老师你讲错了。李想仔细看了看板书,真的是 讲错了。这在他教师生涯中可是破天荒的事。他拍拍脑袋,命令自己从夜里的梦境 中走出来。他不想再讲课了,布置作业让学生做。他背着手走来走去。每次走到吴 小虎的座位都要停留片刻。吴小虎像只田鸡趴在桌子上睡觉。有那么几次,他冲动 地想问吴小虎,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到广场去。他知道自己太荒唐,有点儿中邪,便 自嘲地笑起来。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就是吴小虎突然打起鼾来了。吴小虎以前趴在桌子上睡从 不打鼾的,但是今天却鬼使神差打起鼾来了。处于变声期的吴小虎有点儿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的意思。他的粗壮嘹亮的鼾声就像给教室扔了颗炸雷。李想惊得愣住了, 所有的学生都朝吴小虎看,随后爆发出哄堂大笑。李想跑过去敲他脑袋。吴小虎止 住了鼾声,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他,又闭上眼,歪着头打起呼来。李想突然火从心起。 要是平时碰到这类事,他是绝不会发火的。他是那种很随和,没有脾气,面慈心软 的男人。 李想狠狠揪住吴小虎的头发往上拎。吴小虎哎呀哎呀叫唤着站起来。李想不放 手,朝后扳着吴小虎的脑袋。吴小虎顺从地朝后仰,腰几乎弯成了一张弓。李想突 然撒开手,吴小虎就一个屁股蹲儿跌在地上了。从地上爬起来的吴小虎捏着拳头, 虎视眈眈地瞪着李想。 你他妈的干吗打我? 他妈的是吴小虎的口头禅,据他说是跟他爸爸学的。平时同学之间,吴小虎都 是他妈的来他妈的去,没有他妈的不开口。但他好歹还能掌握分寸,从不对老师使 用。而现在不知道脑子里的哪根筋搭错了,他竟然对班主任说他妈的。学生们都意 识到事态严重,个个看着李想怎么办。 其实李想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声他妈的。一是吴小虎的举动让他大吃一惊,他根 本没料到吴小虎会这样恼火。二是本来他肚子里火就大,而吴小虎竟敢用这样的语 气诘问他,他真有点儿气糊涂了。 他用手指着吴小虎严厉地说,谁叫你上课睡觉的,你一个高年级学生,连上课 不能睡觉都不懂吗? 吴小虎毫不示弱,也用手指着李想,不是你叫我上课趴在桌子上睡的吗? 我什么时候叫你上课睡觉的?我会说这样的话吗? 你,你他妈的忘啦? 这次李想听清楚了。他以为是听错了,就张口结舌地看着吴小虎。吴小虎又重 复了一次,你他妈的忘啦?李想听到有几个学生在吃吃地笑,明显是在笑他。一种 羞辱感油然而生,这感觉和昨夜梦境里感受到的如出一辙。李想打了吴小虎一个耳 光。他打得太重了,把吴小虎打趴下了。吴小虎站起来时满脸都是血,那血从他鼻 子里汩汩流出。他捂住鼻子,连声骂着,你这个乌龟打人,你他妈的不是人,你是 一只乌龟,一只大乌龟。 乌龟这个字眼儿就像根钉子,将李想傻愣愣地钉在那儿。 吴小虎扯着嗓子哭,那血流到他衣襟上,又从衣襟滴到裤子上,血腥的气味四 处弥漫,教室里乱成一团。校长在隔壁班上上课,听到动静连忙过来。看到教室里 的情景,校长大惊失色,用手帕塞住吴小虎的鼻孔,让几个学生把吴小虎送到镇上 的诊所。此时下课铃响了,李想随校长进了校长室。 文家发给李想倒了杯开水,然后就嘴里叼了一根烟,一直看着他。李想还没回 过神来,他耳朵里是吴小虎骂他的那声大乌龟,眼睛里是吴小虎鲜红的鼻血。他被 文家发看得心里发毛。他说,文校长,你看着办吧,你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 无半句怨言。 文家发说,我没想到你会打孩子,而且打得这么重。真的,这个学校别的老师 打孩子我都不奇怪,你这么沉稳的人怎么也打孩子呢。你到底怎么了?你遇到什么 不开心的事了?再不开心也不能拿孩子出气。局里三令五申严禁教师体罚学生,最 近又出台了关于严厉处罚体罚学生的教师的条例。你把吴小虎打成这样,要是让局 里知道了,不知道怎么处理你呢。 李想说,我太冲动了,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吧,我认。 文家发说,你下午买点儿慰问品去吴小虎家看看他,要是吴小虎的爸爸不跟你 计较,事情也就过去了。 教育局那头李想倒不怎么害怕,最怕的还是过吴小虎父亲的那一关。他听说吴 小虎的父亲因犯故意伤害罪坐了几年牢刚回来,他是那种在黑道上混的辣刺头,喜 欢用刀子解决问题。李想犹豫了片刻说,文校长,下午你能不能陪我一块去? 文家发笑起来。文家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干吗要我陪你去。现在害怕了是 不是,早知道会害怕,你就不扇吴小虎的耳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