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与同类县城相比,这城小得可怜,就是一条南北走向的人民路,路也窄,就显 得十分拥挤。从人民路走到尽头,就是县教育局。现在是下午,李想就走在这条人 民路上。他是开摩托车从学校过来的。摩托车存放在离教育局不远的农工商超市门 口。 他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他一直在拨周瑶琴的手机。事实上,从中午 开始,他就不停地拨她的手机了。 早上,周瑶琴说要到县里参加教研活动,观摩一位特级教师的数学课,一吃好 午饭就赶回来,因为下午第一节有她的课。整个上午,李想都忐忑不安,没心思做 任何事。老是想着拨周瑶琴的手机,只是顾忌打扰她听课才忍耐着。到了中午放学 的时候,他就拨她的手机了。他拿着手机的手竟然有点儿发抖,而且第一次竟然拨 错了,对方大骂了他一通。 出乎他意料的是,周瑶琴关机了。周瑶琴出门从来不关机的,可是今天她却关 机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拨,还是关机。昨天晚上周瑶琴给手机充满了电,所以不可 能是因为没电了。她关机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他一想就头 皮发麻,全身就打寒噤。 他到食堂去吃饭,老崔头昨天夜里可能有了点儿进展,心情特别好,特地给李 想做了几个好菜。可是他一点儿胃口都没有,草草扒了几口,就回宿舍躺在床上。 又拨周瑶琴的手机,还是关机。 下午第一节课时间快到了,周瑶琴却没有回来。李想去找文家发。文家发说已 经安排别的老师去上了。李想有点儿像寻求答案似的对文家发说,说好下午回来上 第一节课的,怎么会不回来呢。文家发眼,笑道,肯定有事才不回来的,要是没事 还不回来? 李想是下午第二节课开始时赶到县城来的。他开得很快,十五公里的路程,十 分钟就到了。他将摩托一直开到教育局大门外。教育局的大门很宽,两边是森严的 大理石,中间是折叠式的自动钢门,门卫坐在屋里,按着按钮,那门就像手风琴似 的自动收缩。李想的原意是开着摩托冲进来的,可是还离得很远,他就把车停下来 了。他心里有点儿发憷。多年前他曾经到教育局来过一次。那次他撞见人事科一位 工作人员大声呵斥一位来自基层的教师,那种恃强凌弱的场面令他心里十分骇然, 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现在,当他远远看到教育局的大门时,内心竟然又回响起当 年那种呵斥声。他诧异的是,这么多年了,这声音竟然还蛰伏在他心里没有消失。 他把车停在路边上。他问自己,我到这儿来干吗?周瑶琴关机了,暂时消失了, 可是我到这儿来干吗呢?他心里清楚知道那个答案,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清楚了。可 是他却装作不知道。 在人民路上他一直往南走,走到尽头的电影院,又回过头来朝北走。他一边走 一边拨周瑶琴的手机。尽管他知道她关机了,而且一时半会儿不会开机,但他还是 不停地拨,好像每拨一次他的焦虑就会消解一分,而相反的是,每拨一次他的焦虑 就会增加一成。后来,他就准备进教育局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人民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其实是在鼓足进教育局的勇气。 你找谁?门卫突然从传达室里走出来。这是一个样子有点儿凶的中年人,头发 很长,而且全都竖着,看上去有点儿怪异。他问话的声音很冷,就像他扳着的面孔。 是啊,我找谁呢?他一下子无法回答,手足无措地僵立在那儿。 门卫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 我。他嗫嚅着。我到这儿来看看。 门卫的鼻子哼了哼,这儿有什么看的,你是哪儿的,到底要找谁? 这时一辆广州本田从里面开出来,门卫有点儿慌张地把他拽到一边。广州本田 就像一道黑色闪电从他面前一掠而过。 他跟门卫进了屋。门卫鄙夷地说,我越看你越不顺眼,你再不说老实话,我打 电话给监察科了。他只好说,我是官庄镇小学的,叫李想,我老婆上午来局里参加 教研活动,说好下午回去的,可是她下午没回去。 门卫想了想说,上午是有个活动,可是早就结束了,一吃好饭就散了。你走吧, 你老婆肯定不在这儿。门卫又乜他一眼,问他,你老婆叫什么?李想如实相告。门 卫惊奇地说,原来你老婆就是周瑶琴啊。李想说,你认识她?门卫掏出一棵烟来递 给他,脸色缓和下来,连声道,听说过听说过。 李想谢了门卫的烟,又拿出手机来拨,周瑶琴的手机仍然关着。他叹了一口粗 气。门卫给他倒了一杯水,安慰道,不急,不急的,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跑丢的。 她不回去,肯定是有事的,等事情办完了,她肯定就会回去的。 这时又有一辆汽车飞快地开出去了。今天下午局长们都很忙,门卫咕噜着水烟 说。咕噜完,他顿了顿,钢蓝色的烟雾就从他两个鼻孔里徐徐冒出来了。他又斜了 李想一眼,以套近乎的口吻低声问,你是不是来找鲁局长的? 我找他干吗?!李想的声音很高,简直是在咆哮,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脸 涨得通红,脖子梗着,上面的青筋根根暴起。门卫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却满脸笑 意,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呢,你这火发得可莫名其妙,不过,不管你是不是来找他的, 我可告诉你,鲁局长下午没来。 找死!吼他的人是个开摩托的小伙子。那摩托就停在他腿边。你他妈的要死就 到别处去死。小伙子一拧油门,摩托飞走了。他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从传达 室走出来了。他站的地方,是教育局与农工商超市之间花卉市场附近的马路上。现 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西天的太阳正在加速往下滑落。纤弱的阳光滞留在摆在地上 的一溜花盆上,使每朵花看上去都那么脆弱。在这儿转悠的基本上都是退了休没事 干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对每个品种的花都品头论足,高谈阔论,就是不往外掏钱。 他的腿软得厉害,就像软脚蟹。他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他圪蹴在一棵发财 树,也叫辫子树面前。卖树的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他对那些吝啬的老头老太太 早就厌烦透了,看到他们过来,他就拉着脸,给他们脸色看。现在见李想过来了, 他脸上就堆了笑,兄弟,买一棵回去吧,保管让你发财,他们卖二百,我给你一百 八,怎么样? 李想轻轻抚摩着那颗发财树,声音里充满了忧伤,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教师打 教育局出来,从这儿走过?你一定看到了,是吗? 卖树人问他,什么女教师,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想紧紧抓住了卖树人的手,你肯定看到了,她是个很苗条的女人,背影很像 林心如,皮肤很白,留着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女人留辫子了, 所以她很引人注目,一看就忘不了的女人。她是我老婆,我找不到她了。 卖树人甩开他的手,你是来买树的还是来找老婆的? 李想又试图去抓卖树人的手,卖树人躲闪着,不让他碰到他。李想说,要是你 能告诉我她到哪儿去了,我就把你的东西全都买下来。 卖树人冲着他嚷起来,去去去,神经病,我不和你啰唆,你快走吧。 你肯定看到了,在这里一抬头就能看到教育局门口,她从里面一出来你就能看 到。你快告诉我,我求求你。 你他妈的快走,要是不走,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从花卉市场稍稍往南就是农工商超市。他的摩托就寄放在农工商超市门口,但 是他完全忘了取。他从农工商超市门口走过,穿过十字路口。他没有注意红绿灯, 他就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他闯了红灯。警察大声呵斥他。他 却置若罔闻。一个手臂箍着红袖套的老汉迎面撞来,声音威严冷酷,你站住,你知 不知道你闯了红灯?他眯缝着眼看着老汉,你说什么,我闯红灯了?老汉把一张发 罚单撕给他,罚你五十元。他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又闷着头往前走。老汉追 上来,找你五十元。他摇着头,我不要了,送给你。老汉笑容可掬,你真的不要了 吗? 真的不要了,我找不到我老婆了,我要这五十元还有什么用? 他往南一直走到非常鞋城和麦肯姆快餐店,前面就是热闹的黄海路路口了。一 堆人吵吵嚷嚷围在那里。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朝那儿涌去。交通严重堵塞,汽车的 鸣笛声震耳欲聋。他本想绕道而行。他根本不知道要往哪儿去,但他知道此刻要做 的事,就是不停地行走。但是他的心紧缩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聒噪的汽车喇叭,而 是空气中微微飘着的血腥味。 扒开密不透风的人墙,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地上。他惊呆了,那个人是吴二 宝。 吴二宝的脸上,脖子上满是鲜血,衣服也让鲜血浸透了,可是一对眼睛还是清 澈的。他盯着他,又似乎盯着他背后,见到他像是感到了安慰。他的头朝后仰。他 喊了他几声吴师傅。他把他抱起来。他的胸脯开始起伏,开始吐血。不停地吐。他 觉得那血不是吐出来的,而是流出来的,从他胡子拉碴的嘴里。他奇怪一个人的身 体内竟会有这么多的血。他的眼睛不再清澈,而是变得模糊,就像毛玻璃。可是他 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有的却是惊奇,就像在问:出什么事了?你们这么多人围在这 儿干吗? 救护车和警车同时抵达。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把他抬出血泊,他们试图用一 只氧气袋把氧气压进他肺里去。一位目击者气喘吁吁地对警察说,他看到了两个凶 手击倒了吴二宝,用一把杀猪刀猛砍吴二宝的胸和颈,然后逃之夭夭。 他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吴二宝被推进了急救室。但是很快他又被推出来了。 一条雪白的被单把他整个儿都覆盖了。他截住了那辆冰冷的铁车。他俯身在那条白 被单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他哭得就像哀伤绝望的野兽。他的哭声狠狠地撞击 着走廊的墙壁,又从窗子外面飞出去。一个病人家属模样的人说,这个人哭得这么 伤心,一定是死者的亲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