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康熙感到,康熙的生活也是基本幸福的。沂东县小王庄乡康家村村民给康熙起 了个外号叫康瞪眼,康家村人都说康瞪眼是个能人。谁也不知道,康熙还是个“地 下工作者”,种地之外,兼着做贼。康熙做贼,是有讲究的,距康家村方圆十里之 内的村庄不偷,有亲戚朋友的村庄,不论远近都不偷。康熙最瞧不起在家门口手把 不干净的人,把自己的脸面丢了不说,连子女的脸,祖宗八辈的脸都丢了。兔子不 吃窝边草。在本村本疃偷偷摸摸的毛贼,连个兔子都不如。康熙总是远处偷了远处 卖。一到离家远的地方,一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康熙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性子就 豪了起来。只要有合适的值得一偷的对象,夜里敢偷,大白天也敢偷。康熙种地是 把好手,做贼也干净利索,从无不良后果。 康熙做贼的欲望从小就有,真正做贼却是最近六七年的事。小学的时候,康熙 就偷过同学的铅笔、橡皮等小东西,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就是管不住自己。随着 年龄的增长,康熙的道德自律意识也变得格外强烈,但见人东西就眼热的毛病同样 根深蒂固。每当这时,他就一跺脚,一瞪眼,心里喊一声:康熙呀,康熙,你绝不 能做贼。坚决掉头而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有事没事就跺脚瞪眼这毛病。熟悉的 人见他这样,就问,康熙,你跺什么脚哇,瞪什么眼啊?康熙说,我就爱跺,我就 爱瞪,关你屁事!如果有人问,你跺脚瞪眼的时候,在想什么呀?康熙说,我想什 么我知道。如果问者不怀好意,康熙可能会骂人,骂得很难听:我想你娘。 康熙十三岁升入初中那一年,他哥哥康顺考入县城重点中学。正在这关键时刻, 刚刚四十岁的爹暴病而亡。新寡的娘把两个儿子叫到面前,从手指缝里露出两个火 柴头。娘对儿说:我的儿,听着,娘手里的这两根火柴,一根是整的,一根是断的, 你们谁先抽?抽着整的就继续上学,抽着断的就下学种地,抽着什么就是什么命, 谁也不兴埋怨,一辈子都不兴埋怨。 弟兄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康顺说,娘,不用抽了,我是当哥的,理应我下学,供弟弟上。 康熙说,娘,不用抽了,哥已经上到了高中,离考大学不远了,而我离考大学 还早,爹娘已经为哥付出了很多心血,哥如果现在不上了,就对不住死去的爹。再 说,我虽然年龄小些,但身体好,并不比哥矮多少,哥哥身体差,下庄户哥哥不会 比我强。 康熙为了表示他不上学的决心,把用了不久的初中课本当着娘和哥的面撕得粉 碎。康熙扑通一声,趴在满地碎屑上呜呜哭了起来。康顺和娘扑过来抱住康熙,一 家人哭成一团。 康熙和娘在地里苦作了三年,康顺在学校里奋斗了三年,可是第一年参加高考, 康顺却以八分之差落榜了。康顺痛哭了一场,他感到对弟弟和娘的愧疚比山高比海 深。他不想复习了。他想结束黑暗的学生时代。 康顺说,弟弟这辈子对得起我了,我对不起弟弟。我种地,让弟弟复学,弟弟 今年才十六岁,从初一开始再上六年,考大学也不算晚。弟弟比我聪明,一定能考 上。 康熙说,哥,你今年差点考上了,再复习复习,下年肯定能考上。你看人家康 苗,不是连复习了五年,最终考上了吗。你连个女人也赶不上? 康顺说,弟弟,你不知道,我这当哥的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哇。我笨啊。 康熙和娘都坚持让康顺再复习一年。 康熙说,哥,你就是不复习,我也绝不复学。 康顺只好同意复习。第二年高考,康顺离分数线竟一下子差了三十多分。这下 子全家人彻底泄气了。 康顺又坚持让弟弟复学。康熙说,哥,我要是再上六年学,不把你熬煞,也把 咱娘给熬煞了。你看咱娘,才四十四,就像六十四了。哥,咱认命吧,咱弟兄俩就 是没有上大学的命啊。寄希望下一辈子吧。 人生没有下一辈子,只有下一代。康熙的意思,下辈子就是指下一代。在十多 岁的康熙眼里,下一代是很渺茫的事情。但他也只好把希望托付给下一代了。 人生就像让狗撵着似的,以为相当遥远的事情,转眼就到了跟前。兄弟俩在地 里苦作苦受,把没有父亲的日子硬撑下去,先后娶妻生子,孩子很快就长大了。 康熙骑在了四十岁的门槛上。这一年,儿子康浩考上了高中,女儿康杰升入了 初中。康熙到了父亲暴死这个年龄段,当年父亲面临的人生境况又呈现了。一双儿 女像一副绳索,在康熙的身上越勒越紧。康熙像个觅食的老母鸡,在他的地里使劲 儿刨,但就是刨不足一双儿女的上学费用。刚刚堵住这个窟窿,另一个窟窿又张开 大口了。随着儿女年级的升高,费用越来越大。在家庭财政这个大窟窿面前,几亩 地的油水太有限了。儿女优秀的学习成绩给了康熙无限的鼓舞,他发誓就是把自己 榨干,也要让儿女上学,上到底。 第一次正式行窃发生在康浩交高一第二学期学费的时候。 第一学期结束了,年底康浩拿回家令人鼓舞的学习成绩单,同时也拿回家一张 下学期学费单,一共一千二百多元。第一学期形成的窟窿还没堵上,一个更大的窟 窿又张开了血盆大口。春节过了,马上就开学了,学费还短着一大截。康熙急得像 热锅上的蚂蚁。这一天,康熙在县城农贸市场蹲了一天,卖了一筐土豆,才卖了二 十多块,剩下几斤歪七扭八的土豆,他想贱价快卖了,但几乎无人问津。一个中年 人悠悠荡荡地过来瞅了瞅,似有要的意思,又说太孬了,不要了。康熙急着回家, 说,大哥,我不要钱了,你拿着吧。本来还有些犹豫的那人一听康熙这样说了,又 决绝地表示,不要,不要,烂土豆,白送也不要。康熙一气之下,小声地说,妈的, 不要了!随即把垫在土豆底下的破布往上一提,土豆就像生了腿的王八滴里嘟噜滚 了满地。那人听见了康熙的骂声,蔫儿吧唧的他突然来了精神,对着康熙大喝一声 :你骂谁?康熙吓了一跳。乡下人进了城里,本来就怯,哪敢乱骂人?康熙急忙说, 大哥,我哪能骂人?我说,妈的,不要了,我这顶多算骂这几个烂土豆吧?我怎么 敢骂大哥,大哥你想想,我怎么能骂你呢?那人瞪了康熙一眼,说,嘴巴子要注意 卫生。 受了城里人的气,康熙有点窝火。康熙想,那个人十有八九是个下岗职工,城 里这些鳖孙,即使下了岗,也觉得比庄户人强八倍。康熙顶着夕阳的余晖,往家赶。 出城三十多里后,在一个小山冈附近停车解手。这里是官庄镇地盘,马上就要上那 个有名的官庄坡了。他在这个地方停车,应当说不光是因为憋着尿了。吸引他的还 有近处的一间简陋的草棚。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这间草棚他见了无数回。这草棚 显然不是用来住人的,而是用来白天临时遮阳挡雨的。草棚周围是树枝编成的栅栏, 栅栏围成一个小院,院正中是一丛绿竹,竹丛下放着两个鸡筐,是鸡筐,不是鸡舍, 鸡舍是建在地上的,鸡筐是能提起来就走的。康熙天生对别人的东西有研究的兴趣。 那些鸡已接近成年鸡,每只大约重三斤。他朝栅栏泚完了尿,就朝小院里望,鸡都 进筐了,鸡总是在日落时分自觉地进筐。鸡筐门还敞着,鸡们在里面叽叽咕咕,似 乎是在议论今天的生活。康熙望了望天空和大地——现在,在这方小天地里,只有 鸡,只有可爱的鸡,不见人影。 康熙走到栅栏门前,见门从里面挂着铁钩,没有锁,草棚的破篱笆门也虚掩着。 康熙胆子大了起来,把抱在胸前的塑料水瓶举了举,喊道,有人吗,有人吗。没有 人应。他做出讨水喝的样子。康熙的心猛烈跳了起来。他一跺脚,一瞪眼,在心里 命令自己道:别馋人家的东西,走,快走。但他的脚没动。一股强烈的冲动折磨着 他。他四处撒眸了一番,近处没有任何人。路上有人,但那是走路的,康熙为鸡所 吸引这一事实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又迟疑了几秒,他向潜伏在他心中的贼投降了。 康熙伸手拿开了栅栏上的铁钩。他扑向鸡筐。他关上鸡筐那小小的门。他双手 把鸡筐提了起来。他大步走向摩托车。他二十秒内就把鸡筐固定好了。鸡的主人大 约是回家了,天黑以前,主人一定会把他的重要财产搬回家的,主人想不到光天化 日之下,毛贼就偷鸡了。摩托车悄悄驶离,并迅速提高车速。十多分钟后,康熙就 离开了官庄镇地界,来到张庄乡地盘。他激动的心平静了下来。这些鸡大约平生第 一次经受这种速度,康熙听到鸡们在他身后不安地咕咕叫。康熙说,鸡呀,为培养 人才作点贡献吧。他又拐了几个弯,到了张庄乡驻地,把鸡卖到了远近闻名的“张 氏烧鸡店”。鸡共二十六只,那一年,土鸡五元多一斤,总共卖了三百多元。啊, 真好,正好把学费缺口堵上。 这一次成功偷窃之后,康熙在心里对自己说:康熙,你现在正式是贼了。但康 熙努力让贼的成分在自己的人生中尽量占一个较小的分量,他努力挣扎着做一个好 人,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 做贼这事,能瞒过所有人,但瞒不过妻。那一夜,他把钱交到妻手里,同时说, 凡香,我做贼了。妻叫孟凡香,娘家是康家村西面大王庄乡孟家庄的。两口子喳咕 了一夜。中心议题是怎么把一子一女培养出去。子女的学习成绩证明,他们都是人 才,他们都有能力成为人上人。康熙想,谁不知道做贼有罪?可是这么好的子女, 如果因为没有经济保障而失学,他这当父亲的同样有罪,即使活到七老八十,面对 子女,他永远都会有负罪感,除非像他爹一样暴死。妻对丈夫做贼顾虑重重,心惊 胆战,但还是基本同意了康熙阐明的做贼原则。两口子掏心掏肺地说啊说啊,既面 对现实,又瞻仰未来,说得两人的心贴得很近很近。康熙翻身爬到妻身上,妻也满 怀激动地去逢迎他。两个人做得热火朝天。做着,做着,康熙把头埋在老婆的胸脯 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鼻涕眼泪一齐流。做这事时抱着老婆哭,康熙这不是第一 回,但这一回最让凡香感动。凡香伸出她粗糙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抚摩着拍打着她 亲爱的忍辱负重的丈夫,像安慰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康熙说:我和心里的贼斗争 了半辈子,最后还是做了贼。一旦把孩子培养成功,如做不到立即洗手不干,天打 五雷轰。 康熙做了贼,做了个自觉的贼。一旦来到离家远一点的地方,他那颗好人心就 换成了贼心,那双好人眼就换成了贼眼,用贼心去思考一切,用贼眼去观察一切, 物色合适的猎物,然后选择合适的时间去捕获猎物。最初,康熙感到,每月能增加 二三百元额外进项,家庭财政就能正常运转。孩子的学费,自己的生活,奉养老母 等等人生重任,就都有了着落,他就成了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他每月只做一 两次,最多三次。“事不过三”,老祖宗的古训他不敢不遵守。经济较宽裕的时候, 他会数月不做。他和孟凡香商定的目标就是做小毛贼,尽量只偷放在野外的东西, 必要时也可以进宅子,但只进院子,绝不进室内,只偷能换成钱的物,绝不偷钱。 这样,即使万一被公安抓了,也不会判重刑。要是作大案被抓,不用判多了,判康 熙坐两年牢,他的儿女就完了。他偷鸡、羊、狗、兔,也偷粮食,有时甚至偷长在 地里比较值钱的青菜。每次得手换来的钱大都在一百元至三百元之间,有时会达到 四百,但没有一次超过五百的。他是个真正的毛贼,绝无做江洋大盗的理想,绝不 和任何其他大贼小贼打交道。 那一年,儿子康浩考取了省城名牌大学,女儿康杰考取了高中,家庭开支陡增, 他不得不加大了做贼的力度,每月大都做两三次,但绝不做第四次。他的贼眼越来 越锐利,贼心越来越狠。 儿子进入大四的时候,争气的女儿一举考取了北京的名牌大学,在当地相当轰 动,连乡长都登门表示祝贺,并代表乡政府放下了五百元钱。望着亭亭玉立的女儿, 康熙那颗为父的心,像喝了蜜一样甜。可是,北京的学费比省城的学费更高,康熙 又有了泰山压顶的感觉。这时,儿子康浩向父亲宣布他自己靠打工解决大四的学费。 懂事的儿子,在大三时就减少了向父亲讨要学费的数量。康熙不禁感慨自己三生有 幸,感激冥冥中的上苍赐给他好儿好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