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考上大学的女儿去北京了,沂蒙山的秋天到了。季节的车轮轧轧碾过,碾出一 幕又一幕人生故事。 康熙和媳妇孟凡香一块去给岳父过生日。岳父叫孟庆春。这个生日,是孟庆春 最高兴的生日。康家庄的男外甥还有不到一年就从省城的大学毕业,女外甥又考取 了北京的名牌大学,这才叫祖坟上冒烟了。孟庆春认为,不光是康家的祖坟冒烟了, 孟家的祖坟也冒烟了。孟庆春向来喜欢沉稳的康熙,现在就更喜欢了。康杰上北京 前,孟庆春调动孟家的全部力量,送去了三千块钱。 在岳父的生日宴会上,康熙受到一致的恭维,他初步品尝到了一个成功父亲的 喜悦。康熙知道,他的喜悦不是完整的喜悦,是有缺陷的喜悦,他心里有一根深深 的刺,这是一根可触可感的刺,哪一天,他拔出了这根刺,他就会有完全的喜悦。 在一片祝寿劝酒声中,孟庆春的喜悦却是完整的喜悦,他晕晕乎乎,眉飞色舞,熏 熏然如驾祥云瑞气。 孟庆春说,康熙,康浩的工作问题你想过吗? 康浩的工作?这有点超出康熙的考虑范围。康熙觉得,儿子考取了不错的大学, 自然就能找到好工作,找工作是儿子自己的事,他康熙只考虑后勤保障。 康熙说,毕业后,他自己找吧。 孟庆春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形势是,考大学容易了,找工作难了。—— 当然,像女外甥这样的大学,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相当难考的。你看,这村的 孔凡林,上了个什么破专科,毕业后竟然进了市财政局。不就是人家有个在市里做 官的大爷吗?要是穷百姓的孩子,别说进市财政局,他进咱大王庄乡财政所我看看? 城里有人好做官,自古如此。有人和没人,那可是天壤之别呀。康熙,你放心吧, 康浩的工作问题我已有谱了。外人一般不知道,咱家有一门高亲啊。官庄镇小官庄 村俺姑奶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叔,人家的子女出息可大了。表叔的大儿子 ——也就是我的表弟,如今是省城厅级干部呀。姑奶奶死了四十多年了,这层亲戚 也有一二十年不走动了,是我主动把这层亲戚关系又拾起来的。大前年是我主动去 走动的。怎么叫个走亲戚走亲戚呢,亲戚就是走出来的,不走,再重要的亲戚也就 没有了。我这表叔可仁义了,对我可好了。不等我开口,人家就说,表侄,什么亲 戚最亲?姥娘门上的亲戚最亲。表侄,你的孙子外甥要是需要安排工作什么的,尽 管开口,我找你表弟表妹给办。表叔的大儿子权力肯定不小,咱县的县委书记、县 长过年过节都去小官庄看表叔,小轿车一停一溜。那个亲热劲儿,就跟看自己的亲 爹亲娘似的。什么叫光宗耀祖,这就叫光宗耀祖啊。 康熙去年就听岳父提到有这么个亲戚——岳父姑奶奶的儿子,他好好想了想, 才明白这亲戚的远近。对康熙来说,这应当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没往心里 去。当时岳父没说今天这么多话,只赞叹人家的子女有出息。岳父的姑奶奶死了近 半个世纪了,岳父却又顽强地把这层已经断了的亲戚关系接通了,修复了。现在, 岳父要使用这层亲戚关系了。 岳父越说越清楚:表叔叫上官仁义,是大官庄镇小官庄村的。那个地方姓上官 的不少。岳父说,那个地方自古出大官。康熙这才知道,四五十里外的小官庄一带 也有亲戚。 孟庆春哈哈笑了起来。孟庆春说,俺这个表叔太有趣了。七十多岁了,身板硬 朗,天性乐观好动,儿女们都争着让他上城里享福,可他去谁家也待不住,天天像 个领导人似的,率领着几只羊漫山遍野跑。表叔说,城里不是咱待的地方,一个生 活小区就是一座监狱,一家就是一个看守所。表叔还对我说:你说,在济南大儿子 家,我问对门住着什么人?你猜怎么着?俺儿媳妇竟然说不出个道道来。你说,这 城里人怎么这样?咱乡下,鸡窝要是挨着狗窝,那鸡狗还会有感情呢,还能在一个 盆里吃食呢。这城里人,一年到头门挨门住着,却不知对门住着什么人,你说,这 不是监狱是个啥? 接着,孟庆春更猛烈地笑了起来。孟庆春原原本本叙述了表叔对他讲的被毛贼 当面偷羊的情节,全家族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都感慨这个毛贼厉害。孟凡香本来 就喜欢笑,这回差点笑岔了气。她完全不知道这个情节是她男人的杰作。康熙对老 婆不隐瞒他是个贼,但绝对不会对老婆叙述任何一点儿做贼情节。面对严峻的人生, 残酷的现实,我康熙哪有玩味做贼情节的心情? 康熙瞪了孟凡香一眼,说,用着笑得那个样吗?孟凡香望了望康熙的脸,立即 想到他男人是个贼,笑影一下子从她脸上飞走了。在人眼里,康熙向来坐有坐相, 站有站相,不苟言笑的,大家对他这种表现没感觉有什么不对。 备受尊重的康熙努力显出气定神闲的表情。小官庄村就是他作案两次的地方, 就是他前些日子表演偷羊情节的地方,就是他前几天把同一个人的手机抢走的地方。 康熙在岳父的生日宴会上勉强笑着,但康熙的心在流血。一根刺,一根韧性的刺深 藏在康熙心中:我是贼。当他面对合适的猎物,当他的贼心贼胆发动起来,他会完 全忘了这根刺,就像一位在阵地上面对敌人毫不畏惧的战士。但当他闲下来,当他 深夜醒来,当看到他人无忧无虑的欢乐,那根刺就会尖叫一声,猛烈刺他一下。 上官仁义的手机被同一个毛贼抢去的情节刚刚发生了不久,孟庆春还不知道。 待孟庆春知道这个情节时,第三个更加有趣更令当事人纳闷的情节也已发生了。这 个毛贼彻底征服了上官仁义,不但上官仁义惦记着这个毛贼,孟庆春也惦记这个有 趣的毛贼了。这个毛贼是个什么人啊,他有个什么样的家庭啊,他为什么这么做啊。 孟庆春和他表叔品着茶,喝着酒,说了一遍又一遍,前两个情节能理解,第三个情 节太难理解了。莫非这个贼是鬼变的?专门捉弄人,跟人闹着玩?第三个情节发生 后,上官仁义对孟庆春说,我非常想念这个人,我非常想再见到这个人,他一定不 是个普通的贼,他的本质应当不是一个贼,这个人没能走上正路,要是年轻时走上 了正路,这个人可能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甚至能成为国家栋梁之才。上官仁义 说,我非常想念这个贼呀,白天晚上都想念,我很想和他交朋友。要是再见到这个 人,我绝不报案,绝不把他当贼对待。 当然,第三个情节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