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个情节其实很简单:给岳父做完生日后,康熙趁上县城的机会,打听清楚 了小官庄村上官仁义家所在的位置,大白天就把经过层层包裹的手机和卖羊所得的 钱扔进了院子。 康熙还在包里用铅笔附了这样一个字条:羊,重五十九斤,卖钱三百四十五元。 老先生,对不住,让您受惊了,受屈了。祝您身体健康。 庄户人有句话,天底下的人都是亲戚。做贼的这一经历,让康熙更加认可这一 点。 日子像有鞭子撵着似的,转眼过了春节。孟庆春专程到康家庄女儿家,与康熙 商讨康浩找工作的问题。孟庆春的意见是,虽然他跟上官仁义已经说了,但康熙必 须最近就去省城上官仁义儿子家去趟,哪有求人办事却不照面的理。 省城?在康熙的想象里,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城市。虽然儿子在那儿读了好几年 书了,康熙却一次也没去过。 康熙经常去的城市是县城,县城与他的生计有密切关系。 康熙去的最大的城市是临沂,临沂曾是他的伤心之地。十年前,他去临沂打工, 在一个建筑工地出了三个月的苦力,到了麦收时节,他要回家割麦子,就找包工头 要工钱。包工头说,你回去忙忙地里的活,忙完了,再回来接着干,哪有才干三个 月就讨工钱的,干了八个月的还没给呢。康熙心里恨恨地骂道,您娘个个鳖孙,干 到八个月,年都过了,儿女的学费、种地的肥料钱哪里来?康熙没办法,只好在家 忙一阵又老老实实回到工地。坚持着又干了两个月,家里缺钱缺得冒火,康熙又向 包工头要工钱,包工头还是不给,说必须到年底才发工钱。康熙一再强调困难,差 点都掉泪了,人家就是铁石心肠不让步。康熙咬咬牙说,我干了五个月了,只要四 个月的工钱,行不行?还是不行。康熙真想抽起身边的钢筋,把包工头一下子闷倒。 但一想到一儿一女那可爱的面孔,康熙就把什么都忍下了。康熙说,我实在坚持不 到年底,先给我一点工钱回家救救急。包工头给了他三百元。到了年底,邻村几个 也在那个工地打工的人回家了,康熙去打听情况,得知他们只领回一半的工钱。包 工头许诺,只要他们第二年再去干,就发给他们全额工钱。春节过了,康熙约另几 个人去临沂打工,并讨要欠他们的工钱,却怎么也见不着包工头的面了。五个月的 打工生活,使他对城里人产生了普遍的憎恶。工地上的艰苦劳作把他熬得像个鬼, 他感到走出工地,不论到哪里,面对的都是嫌恶的目光。 康熙憎恶城里人,但当他想到他的儿女总有一天也要成为城里人时,这种憎恶 之情会有所缓解。并且他之所以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让他的儿女摆脱土里刨食的命, 成为城里人。现在,他要去大城市求一个大人物为他儿子谋前程,他对城市对城里 人已经有点爱恨交加了。 去省城,康熙并不怎么犯愁,省城无非就是更远些,更大些。康熙是个对于出 门很习惯的人。 坐了大半天汽车,康熙从沂蒙山区到了省城。一出汽车站,康熙才知道自己低 估了到省城找人的难度。面对人山人海,滚滚车流,康熙有些犯晕。省城就是省城, 不是县城的景象,也不是临沂的景象。他的贼眼贼心贼胆,到这儿不够用了。一个 又一个的士司机招呼他,他不敢上,他从没打过的,他怕受骗,他怕人家拉着他围 着省城转圈儿,然后向他要很多钱。只有在以康家庄为中心的乡下,他的心眼才是 活泛的,周围的人和物才是他能琢磨透的。到了省城,他担心的是被别人琢磨。只 有那装了很多人的公交车,他才敢上。根据上官仁义,ifreetxt.com ,提供给孟 庆春的地址,康熙倒了好几班车,终于来到了“春天花园”小区,找到了上官厅长 所在的那座楼。 楼很高,可能有二十多层,县城和临沂都没有这么高的住宅楼。上官厅长住八 楼,对讲门铃要按1802,上官仁义提供给岳父的交通图非常详细,这个都标上了。 康熙瞅了瞅对讲门铃号码牌,按了1802. 一个姑娘的声音传来:你找谁?康熙说, 我是沂东县小王庄乡康家村的康熙,上官厅长是我表叔。又隐隐约约传来了姑娘的 声音:同志们请注意了,康家村的伟大亲戚康熙来了。这是对家里人说的。在姑娘 来讲是句玩笑话,但却令康熙胆战心惊。铁门咔嗒一声响,可是门并没有开,仍然 严丝合缝的。他往里推了推,推不动,就拉,一拉,拉开了。进了这层防盗门,康 熙面对着人行楼梯和电梯间。电梯他没坐过,有些畏惧。他抬脚踏上了人行楼梯, 上了几级,又停下了。临行前,经过和岳父反复权衡,康熙带了一纸箱土鸡蛋,十 多斤红薯,十多斤芋头,还有二十多斤绿豆红豆黑豆等杂粮。全都是经过精心挑选 的。在城里人眼里,大约都算得上是绿色食品。省城的大官缺什么?庄户人很难提 供省城大官稀罕的东西,就是表达个心情。这些东西总重量可不轻,弄到这个小区, 已经令康熙很狼狈了。要是再背上八楼,那不得狼狈煞?康熙想,必须坐电梯。他 把东西放在电梯口,瞅了瞅操作指示牌子,不甚明白,就伸手摁,三摁两摁,电梯 门就开了,几乎连声都没有。他急忙弯腰往背上拾东西,刚拾好,门又自动关上了。 他背着东西又摁,又开了,他急忙进去。进去后,一会儿电梯门就关上了,却再也 没有其他反应。他看到有一个和对讲门铃近似的数字盘,心里想可能得说话才行, 就对着数字盘喊:我上八楼。还是没动静。他想,大约还是得摁1802这个号。他刚 摁下18,正要摁后面的数字,电梯却呼呼地往上蹿开了。电梯停下,他出来一看, 楼梯间写着18,他上了十八层。从窗口往外一望,就像到了天上,眼前全是黑压压 的楼顶,地面上那些气势汹汹的大车小车,似乎全都成了小孩子玩的积木。康熙现 在明白了,他应该摁8.他重新回到电梯,摁8.一个老汉等在1802房的门口。1802房 就是上官厅长的家。 老汉就是放羊的老汉。放羊老汉上官仁义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接到的客人竟然 就是他向往已久的贼。 上官仁义和康熙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大年初二,孟庆春就到小官庄看望表叔上官仁义,并肯求表叔帮助外甥在省城 找个体面的工作。上官仁义非常重视,不光痛快地答应了,还在心里决定要亲自到 省城儿子家去趟,要把这个事砸巴得结结实实。上官仁义母亲去世这么久了,姥娘 门上与母亲同辈的人早就没有了,比母亲晚一辈的几个直系亲属也都过世了,再加 上两个村庄相距甚远,双方已经有一二十年不走动了。上官仁义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这种对情义的感受越老越厉害,他常常回忆起孩芽时代在姥娘家度过的岁月,回忆 起姥娘姥爷的音容笑貌,好几回做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在姥娘门前的 那条小河里捞鱼摸蟹。他还专门问过孟庆春:那条小河还有水吗?他常常涌起到姥 娘门上去看看的冲动。但姥娘门上不来人,他不能以长辈的身份去看望晚辈。前几 年,母亲的侄孙他的表侄孟庆春突然上门,他发自肺腑地高兴。算起来,孟庆春就 是姥娘门上最重要的亲戚了。能在有生之年为姥娘门上有出息的晚辈出点力,在他 不但感到义不容辞,简直感到是莫大的幸福和安慰。让姥娘门上的晚辈们知道老辈 子嫁到小官庄的闺女,其后人出息了,发达了,对上官仁义来说,那也是无比自豪 的事。 前天他就来儿子家了,把已经在电话中说过的孟庆春外甥的事,又跟儿子丁是 丁卯是卯,结结实实地交代了一番。昨天儿子就起程去澳大利亚考察学习去了,一 个星期后才能回来。上官仁义本来准备今天就回老家。昨天他儿媳接到孟庆春的电 话,孟庆春说想让女婿康熙去趟,儿媳当即回答说,不能来,孩子的事已告诉上官 文章了,尽量给办。儿媳姓方,是省人民医院神经科资深大夫,大医院的名医。官 大亲戚多。随着丈夫的逐步升迁,冒出来越来越多的亲戚。天然的重要的亲戚,从 她一嫁给丈夫就确定了,就知道了。后来冒出来的亲戚,实际就是亲戚的亲戚,或 亲戚的亲戚的亲戚,甚至更远。对付这些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亲戚,方大夫早就有一 套成熟的经验。虽然公公一再强调孟庆春是他姥娘门上的重要亲戚,但她清楚这亲 戚的远近。不论事情给办不给办,家门是不能让他们进的。 上官仁义原来听孟庆春说过想让女婿康熙来省城儿子家,没想到这么巧,他在 儿子家的时候,孟庆春要让女婿来省城。他一听儿媳说不让来,一下子急了,对儿 媳喊:别,别,千万千万别不让来,让来,让来,我很想见见孟庆春的女婿,他把 一双儿女教育得那么好,听他啦啦,说不定对你们教育娜娜有好处,让他来,千万 千万千千万,让他来,让他来,我和他一块回去,也好有个伴。看着公公焦急诚恳 的表情,她只好破例答应人家来。她最后对着电话强调:不要带东西,什么东西都 不要带。孟庆春听了这样的话,知道这是人家的高姿态,东西多少还是要带的,世 上哪有空手求人办事的理?几十年的从医生涯,使方大夫对草根人群的生存状态有 独到的理解,最后强调不许带东西,就是体恤民情的味道了。要不是上官仁义在这 里,康熙是不可能迈进厅长家门的。就是他来到楼下,也会被拒之门外的。被方大 夫拒之门外的各色人物,太多了。只要她在家中,她要做的重要一件事,就是拒绝 再拒绝,委婉的拒绝,恰当的拒绝,坚决的拒绝。她经常对厅长说,做官太太需要 远远超出官的智慧。一半是玩笑,一半是实话。 康熙已经知道上官仁义是他的表爷爷,而上官仁义却完全不知偷他抢他的竟然 是孟庆春的女婿,自己的表孙。自被康熙偷了羊,他就经常咂摸这个贼,感到这个 小毛贼太有味道了。待到这个贼抢了他的手机,又还羊钱还手机,他对这个贼简直 入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