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天,日短夜长,时间过得特别慢。林场里也停顿了下来,偶尔可以看见裹着 大棉袄的走过去,哆哆嗦嗦的。林场里的年轻人没什么事干,三三五五的坐在一起 打扑克,聊大天。到了冬天,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情,林场请假容易,活不好干,正 好又是过年,能放的就放了。尽管如此,留在林场的还是多数。林场的职工多数是 从农村出来的,父母在的,有兄弟在就放心了;父母不在的,老婆孩子在林场,就 更没回去的必要。再说了,大冬天的,回去一趟也不容易,花钱耗力的,不值得。 在林场赚几个钱,不容易,花起来都心疼。 到了除夕,按照林场的老规矩,是全林场的人在一起聚餐。食堂门口贴上了春 联,里面还挂了彩纸,墙上照例挂上“恭贺新年”之类的大红条幅。林场条件简陋, 很多事情就不讲究了,意思到了就行了。按照往常的习惯,有老婆在的人家,老婆 都要到食堂帮忙。过年比不得平时,菜要讲究一些,而且丰盛多了,人少了忙不过 来。再说,林场就跟一个大家庭一样,这样的事情,一般都是集体出动。 先是刘场长讲话,祝大家新年愉快,身体健康之类的,都没人听,走个过场而 已。毕竟这顿饭是公家出钱,刘场长作为公家的代表,不说话那就说不过去了。刘 场长讲完话,就进入了高潮,开始喝酒。刘场长平时很少喝酒,一年一醉,都在这 顿饭上。 张大力和七个没结婚的小伙子一桌子,年年都是这样。结了婚的和结了婚的一 桌,没结婚的和没结婚的一桌。说来也是有点名堂。没结婚的小伙子和结了婚的一 桌,亏,喝酒亏。为什么呀?人家说,你毛头小伙子要两杯敬一杯。而且,你辈分 低,得一个个地敬酒。这一圈下儿来,也就差不多了。所以,大家都学精明了,桌 子一坐,战线分明。 自己桌子上喝了几杯,小伙子们就出击了。反正是过年,放肆一回也不怕,再 且,回去也没老婆管着,无所谓。刘场长人厚道,小伙子们一上来,他也不推辞, 也不做官架子,一口一杯。张大力上前给刘场长敬酒时,刘场长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张大力端着杯子,用脚踢了踢正在刘场长身边忙活着的阿虎说:“刘场长,我 说你这是啥狗?咋这么大块头,还这么胆小呢?” 刘场长摸了摸阿虎说:“老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狗呢?” 张大力笑了笑说:“不过,这狗倒是一身好肉!” 张大力的话逗得周围的人笑了起来,还有人跟张大力打趣说:“大力,这狗你 可吃不起,五千块钱啦!我还没吃过这么贵的肉呢。” “有得你吃的!”张大力咧开嘴,大声说:“刘场长,你说我要是真把阿虎给 打了,你咋办呢?” 张大力说的时候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喝了酒,反而像正在思考什么问题一样。 一见气氛不对,跟张大力一起过来的小伙子连忙拉住张大力,举起杯子对刘场 长说:“刘场长,大力喝多了,喝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刘场长端着杯子望着张大力笑,笑得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在讽刺,又像是在 表示他不介意。 一晃儿春天就过去了,林场里绿了起来,到处显得生机勃勃,林场的大部队往 林子深处推进了不少。到了夏天,张大力请了探亲假。等他回来的时候,他身后跟 着一个羞答答的女人。不用问,谁都知道,那是他媳妇。跟着男人后面进林场的, 都是家属。每年,这种情况都会出现几次。 等进了宿舍,张大力大大方方地给大家发喜糖,一边发一边介绍说:“这是我 媳妇,新娶的,大家就叫她‘红梅’吧!”张大力的话让大家笑了起来。一个嫂子 指着张大力的鼻子笑着骂道:“大力,你还新娶呢,都不晓得你是怎么把人家红梅 骗到林场来的!”红梅坐在床沿上,望着大家笑,羞羞涩涩的,一双大眼睛,黑黑 的,闪亮闪亮。 娶了媳妇,按规矩要给张大力分一间房子——总不能让两口子和两小伙子住一 间房子吧。张大力把媳妇带回来了,刘场长就把他的房子给安排好了,就在刘场长 住的房子边上。大伙都笑张大力,说张大力这下和领导搭上关系了,都成邻居了。 张大力呵呵笑了几声说,那可不是,等过几年,我当领导了,看我怎么整你们这帮 孙子。大伙又笑。 搬进了新房子,加上娶了媳妇,张大力看起来比以前温柔多了,说话声音小了, 也懂得爱惜女人了。红梅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长得虽然说不上多好看,但至少眉 清目秀,重要的是人好。林场的职工,找媳妇能找个好人就行了,还要漂亮,那就 有点奢侈了。每次张大力回来,红梅早就把热水准备好了,茶也泡上了。张大力一 回来,脱下工作服,毛巾就递到了手上,洗完脸,茶正好不冷不热。喝了口茶,红 梅就把洗脚水放在凳子前面了。伐木工人,出的是臭汗,脚也臭。红梅一点儿也不 嫌弃,帮张大力把袜子脱了,往热水里一泡,那叫舒服!等洗好,休息好,饭菜就 上桌了。 张大力那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连刘场长都忍不住羡慕地说:“张大力,你个 狗日的,你耍了啥手段,咋找到这么好的老婆呢?” 张大力靠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说:“老子这是命好!” 刘场长扭过头说:“狗屁,你要是命好,你咋跑这老林子来当伐木工呢?” 一听这话,张大力立马一脸正经地说:“刘场长,你这觉悟不够了吧?伐木工 咋了,伐木工也是我们革命事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家都说了,劳动不分高低贵 贱,只是革命分工的不同。” “得,张大力,我不跟你争,你就分工不同去吧!”刘场长也笑起来说。 和刘场长做了邻居,张大力见到阿虎的次数就多了,张大力和阿虎谁都不理谁, 仿佛对方根本就不存在。第一次看到阿虎,红梅给吓了一跳,她躲到张大力背后尖 叫了一声,紧紧抓着张大力的衣服。张大力笑了起来,把红梅硬拉到前面说,别怕, 你怕啥,这狗空有一个大块头,比猫还乖呢。为了证明给红梅看,张大力还朝阿虎 踢了两脚。阿虎鼻子里哼了一声,乖乖缩了回去。张大力拉出红梅的手说,你摸摸 它,你摸摸就不害怕了。红梅开始哆嗦着,不敢摸。张大力鼓励她,给她做示范。 过了一会儿,红梅的手战兢兢地摸了一下阿虎的头。阿虎摇了摇脑袋。红梅的胆子 大了一些,又摸了一下,这次阿虎伸出舌头,舔了舔红梅的手,好像早就认识红梅 一样。红梅笑了起来。 阿虎喜欢红梅。平日里,红梅从外面回来,阿虎老远见到红梅就摇头摆尾的, 扭着那胖身子凑过去,舔红梅的手,围着红梅的脚跟儿打转。红梅也喜欢阿虎,用 她的话说,那么大的狗,还那么乖,真好玩儿。说这话的时候,红梅的眼睛里闪出 光彩,有点儿孩子的天真。 和张大力不一样,红梅心肠软,用林场里的人的话说,红梅是走路都怕踩死了 蚂蚁。这两人在一起过日子,有意思。就说过节杀鸡吧,红梅不敢拿刀子也就罢了, 她连看都不敢看。在院子门口,张大力拿着把刀,一刀朝鸡脖子上割过去。那边, 红梅躲在房间里,眼睛都闭上了。用刘场长的话说,你是没见那场面,见了能笑死 你。红梅紧闭着眼睛,皱着鼻子,嘴唇也挤在一起,一脸的紧张,鸡叫一声,她身 子就抽一下,好像张大力杀的不是鸡,而是她一样。刘场长笑话道:“红梅,你这 么紧张干吗呢?那鸡跟你啥关系?”红梅缓过神来说:“啥关系?我跟它没啥关系, 它说它有个女儿嫁了个男人叫刘场长呢!” 由于这个原因,再到了冬天,打狗的事情张大力是不能干了。他想去,红梅不 让,说他要是敢去,就别回来,更别指望碰她一下,一身血腥,跟刽子手一样,她 可不想跟一个刽子手睡一张床上。日子就这么过吧,平稳安静,虽然说不上好,至 少也不坏。 日子就这么过了两年,张大力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很是讨人喜欢,红梅 也越发的滋润起来,原来瘦瘦的身子胖了一些,曲线玲珑,女人味儿是淋漓尽致。 张大力很满足这样的生活,他一个林场的伐木工人,日子能过成这样,已经很不错 了。唯一让他觉得不爽的是阿虎,阿虎像是他们这个家庭的第三者,显得突兀而不 自在。 由于红梅的原因,张大力表面上对阿虎还不错,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拿枪指着 阿虎的脑袋。红梅却很喜欢阿虎,说阿虎有灵性。有时候,天还没亮,红梅出门干 活,阿虎会跟在后面,摇头摆尾的,让红梅觉得有人陪着,也不害怕。三年过去了, 阿虎显得老了很多,行动更加的迟缓,身子还是那么胖。张大力猜想到,也许阿虎 来到林场的时候就已经不年轻了。现在的阿虎,整天懒懒洋洋的,有东西吃的时候 就爬起来,没事就趴在地上,眼睛里时不时挂着黄浊的眼屎。张大力很看不起阿虎, 觉得那么大一条狗,没一点样子。就像一个人,如果长得像一个将军,行动却委琐 的像一个二流子,难免让人觉得不舒服。仔细想一想,张大力知道自己的理解中, 恐怕难免有偏见的成分,可他难以克服这样的想法。更让张大力觉得不安的是,他 老是觉得阿虎有些不正常,就像以前那些小伙子说的一样,这条狗不简单。 刚开始,他以为这是他的错觉,以为阿虎是仗着刘场长的面子。很快,他意识 到事情不是这样。就比如说,他拿枪指着阿虎脑袋那次,如果换成别的狗,怕是早 就跑了。可阿虎没动,而且很从容地站了起来。事情过后,张大力回想起来觉得阿 虎其实训练有素,它不害怕,一点儿也不。甚至,它的眼神里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儿 藐视。是的,也许就是这藐视让张大力觉得不自在。 红梅进门后,阿虎几乎整天待在张大力家里,也不管张大力嫌弃不嫌弃。红梅 不在家时,阿虎来得就少。就是偶尔过来,张大力也没什么好脸色,动不动抬腿就 是一脚,阿虎只好嗷嗷叫着往外跑。张大力生了孩子后,阿虎更是寸步不离,老喜 欢围着孩子摇篮打转,趁人不注意还会拿舌头舔孩子的脸和手。阿虎的动作让张大 力很紧张,他对红梅说,红梅,你别让阿虎靠孩子太近,它那舌头舔得怪吓人的。 红梅则笑着说,你紧张啥呢?你又不是不晓得阿虎比猫还乖呢,再说,有它看着, 看谁敢动咱们家孩子!张大力挠挠脑袋说,我觉得心里慌得很,那畜生个子太大了, 吓人得很。红梅说,那是你当年打狗打多了,心慌,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作孽!红 梅抱着孩子说,好啦,你放心好了,别胡思乱想的。 红梅的话并没有让张大力轻松一些,事实上,他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 那是冬天,白雪再次覆盖了林场。张大力和红梅一起去林场食堂搬白菜,大概 也就半个时辰的工夫,孩子在家里睡觉。张大力和红梅搬完白菜回家,摆好,然后 去看孩子。孩子还在床上躺着,张大力却感觉很不对劲儿。他那么安静,苍白。张 大力慌慌张张地跑到床边,掀开被子,他看见孩子的脖子上沾满了乌红的血浆,没 有一点儿呼吸。在他的脖子上有四个大洞,很显然那是被咬的。张大力的脑子一下 子炸开了,是它,一定是它,阿虎,它杀死了他的孩子! 刘场长带着林场里的小伙子背着枪围着林场附近的林子找了大半天,直到天快 黑的时候,才发现了阿虎的行踪。等刘场长他们围上去时,阿虎镇定地坐在一个小 山头上,它坐在地上,抬起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它头上还沾着血迹。刘场长 他们慢慢围了上去,圈子越缩越小,直到刘场长的枪顶着阿虎的脑袋,它依然是一 动没动。也许跑了一天,它已经觉得累了,或者它已经不想再跑了。刘场长红着眼 睛说:“阿虎,你怪不得我,我一生不晓得养了多少条狗,可杀狗,这还是第一次。” 刘场长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 从此以后,红星林场就再也没有人养狗了。至于阿虎,也没有人再提起。不过, 给我讲故事的人说,其实,到底是不是阿虎咬死了张大力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大 家都是猜测。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阿虎绝对不是一条普通的狗,至于哪里不普通, 他又一点儿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