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考结束后,解脱了的同学如放飞的鸟,不管成绩如何,先痛快几天再说。 萌萌却拒绝接电话。她知道电话里的内容是约她跨境旅游,例如去印尼,去马 来西亚等。这些计划在一年前就拟定好了,是受了同学真诚的邀请。这两个国家她 是渴望一游的,尤其是马来西来,那里的云顶,那里的马六甲,那里的国际化海港, 名扬海外,她何尝不想一睹为快呢? 见女儿这样,晓琳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她每说一句话都要看女儿的脸色, 负罪的感受叫她痛悔当初。在入籍问题上,是她强硬的坚持才迫使丈夫动摇的。当 时丈夫的原则是这样的:倘若入籍就一家三口都入籍,反之,就都不入。晓琳说, 如果你不想落叶归根,咱俩就入。又说,这叫两条腿走路,不吃亏,啥好事都落不 下。这样的负罪是无法弥补的。女儿不是小孩子了,她有自己的向往,她的人生的 航船计划从这里起航,驶向目标中的彼岸,殊不知,此岸就是彼岸。彼岸是母亲为 她圈定的,为了蝇头小利不计女儿心中的梦。现在她才知道,女儿的梦原来不在这 里。原来昔日里漾溢在女儿脸上的笑容仅仅是笑容而已,说明不了什么,不应该简 单地以此作为依据。除此之外,她还买来各类报纸,细读广告,盼望有个就业机会 给她。她的要求并不高,哪怕做搬运工都行。她已年逾不惑,无疾病,但是体态单 薄。面试过两次,都以失望结束。她过去的职业在这里无用武之地。她曾是一名列 车员,而这里没有铁路。无奈,她还得把希望锁定在家教上。这次,她变换了方式, 她趁着夜色往电线杆上张贴启事,可是翌日清晨启事竟不翼而飞。是清洁工的责任 感发挥的作用。她不泄气,再贴,却还是这样的结局。还有个女人打来电话,说如 果你再私贴广告,稽查员会闯进你家的。她领教过稽查员的铁面无私。是抽查卫生, 仅仅在她家里发现了一只苍蝇,便遭到罚款。晓琳说,苍蝇是飞进来的,又不是我 养的,罚我款不合理。稽查员说,你的责任是打死它,而你没有打死。没打死就等 于放飞它。于是,这笔罚款就从薪金卡上扣除,罚款原因、金额、年月日、处罚部 门、经办人,标明得清清楚楚。另外,她还走街串巷,偶尔就截住一位面善的中年 男人或者女人表明自己的意图,而一次次的结果对于她都是一次次的打击。其中有 个女人跟她说,你很蠢哦,这跟卖假货有什么区别。晓琳目瞪口呆,然后说,是真 是假,可以试听呀。女人说,试听?搭上的时间怎么算?晓琳说,你说怎么算?女 人说,你说。晓琳说,我做过六年家教了,每个学生的小六会考(中学考试)都拿 了A (优秀)。你说是真是假?女人说,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小孩子。晓琳说, 你帮助介绍介绍吗。女人说,我不敢,会受嫌疑的,再说,都成立补习中心了,很 专业的哦。晓琳就有些蒙了,饭碗被击碎的感觉让她又一次目瞪口呆。那个女人也 有些蒙,只一瞬,就急促地逃掉了。她却被晓琳追上,晓琳说,补习中心在哪?你 告诉我。女人说,忘掉了,是在报上看到的。晓琳说,什么报?女人说,忘掉了。 晓琳说,你想想。女人有些烦,忘掉了嘛。声音都高了许多,说着,径自走了。晓 琳大声说,是《联合早报》吗?女人走着,越发不耐烦,忘掉了忘掉了。晓琳又大 声说,是《海峡时报》吗?她望着女人的背影,期待回答,却没有回答。空气中仿 佛有火在燃烧,她打把伞,竟感觉不到阴凉;脸越发红着,条条汗水在上面亮着; 久久地懒得迈步,像钉住了一样。 女儿选择了飘着细雨的黄昏走出了家门。她沉重的步履,寂然的神情,很容易 遭人误解,以为这是失恋所致。高考第二天早上,她姣好的脸蛋上突然冒出很多淡 紫的疙瘩,米粒般大小,很像青春痘。青春痘基本是陆陆续续拱出来的,今天一粒, 隔两天再一粒,不急不徐,挺从容的。但萌萌脸上的东西是一夜间的“杰作”,并 且不是一粒两粒,而是连成了片,就连脑门都没有放过。晓琳最初看见它们时无比 地憎恨自己,那一粒粒的东西不是青春痘,是点点滴滴的罪过,由她恶毒地种下去, 现在见了功绩了。她正在给女儿准备早餐,滚圆滚圆的泪珠就掉在了牛奶里,她想 嘱咐女儿,把奶喝掉,把肉蛋吃掉,却如鲠在喉。她就到阳台上站着去了,临着晨 风,临着朝阳。后来她就看见女儿走出了楼门,又看见丈夫走出了楼门。她就跑到 卧室里痛快淋漓地大哭,又冷丁顿住,赶紧朝考场跑,她要在考场外面为女儿保平 安。她选择的地方与女儿的考场隔道相望,就坐得端正,默默祝福着…… 萌萌留着过耳短发。她完全可以利用短发遮遮丑,使脸上那些不舒服的东西隐 蔽一些,她却没有那么做。她徐步走着,没有目的地,全然不知母亲在后面悄悄跟 着。她的这种样子已使母亲将她的高考成绩置之度外,至关重要的是健康与平安。 这里的交通规则虽说是人性化的,但也是严肃的,机动车礼让行人早已是不争的事 实,但行人必须走人行道,过马路必须走斑马线。萌萌却走在马路的边缘。这里又 一向以严惩严治而著称,严惩力度会让你倾其所有。这样的话,萌萌就很有点儿叛 逆的样子了,敢于把双脚踩在法规上面,一时间,她就被有条不紊的交通秩序衬托 得很扎眼。晓琳很想纠正她的行为,却不敢。好在下着雨。好在没有值勤的警察。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有警察朝女儿走来,她会果断地把女儿拽到人行道上混到行人 里面去。实际萌萌不是出于叛逆,是受了隐隐的绝望的支使,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 巧妙的方式,同时隐隐的绝望还没能坚定她的意志。如果有酒后的司机这时候驾车 从她身上辗过,她会感到庆幸,因为她真的萌动了轻生的念头,并且暗自问:咋没 有车开过来呢?她怀着侥幸企求车祸是为了封堵猜测与指责,凭借这样的死减少父 母的悲伤。不知不觉间,雨大了。晓琳这才急走过去,将一把伞撑在两人的头上。 这场雨持续了很久,直至第二天早晨还没有停,并且还显出情绪来,像是被谁 惹怒了似的。 吃过早点后石岩就按部就班地上班去了。听见一声门响,晓琳追出去,电梯已 将丈夫运到下面去了。待电梯将她运到下面时丈夫已经在风雨中了。她声嘶力竭地 叫住丈夫。丈夫听见了,却驻足未动。伞下的他静默得像棵树。她只好冲进风雨里 将他拽到屋檐下,说雨这么大,你上哪去?在她喊他那一刻他便思有所悟了。只是 因为太突然,他拿不准如何应对。晓琳说,如果你谋到了职业你可以走。否则的话, 你哪儿都别去了。石岩没说话,他的自尊终于被撕裂了,无法承受社会之轻的感受 让他心痛,而丈夫的角色,父亲的角色更让他自责。晓琳说,谋到了吗?良久,石 岩才说,谋过,但是没谋到。年龄没有优势了。石岩四十九岁,身高一米七六,大 学文化,健康。晓琳说,这不怪你。实际我也跟你一样了。石岩一丝惊讶的表情都 没有,似乎他早有预料。他拿出一支烟,点上,直至把一支烟抽完,才又说,我想 回国。他很平静,是经过深思熟虑尚有的平静。晓琳却难以平静,你走了,我呢? 石岩说,你留下来照顾萌萌。晓琳无法接受即将突变的现实。十年前,她与他人各 一方,但那是暂时的,分手孕育着聚首,希望在前面召唤。十年后,竟然再别离。 而这一次又是怎样的别离呢?别离中哪有什么希望向你招手!晓琳说,难道你非得 走吗?石岩说,坐吃山空。晓琳没再说话,空洞地望着暴躁的风雨,此时此刻,她 很难想象没有丈夫的家会是什么样子。而这个家距离故乡万里之遥。万里那边,有 父母,有兄妹,有朋友,有丈夫。万里这边,独剩下母女相依。眼泪就禁不住模糊 了她的视线…… 风雨依然肆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