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北走到南是十步,从南到北也是十步,我用这种早年在课本上学来的句子, 来描述家里的方厅,心里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因为在我要想点儿什么的时候,通常都是这样像在泳池里往返一般来回地走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前我思考的样子,是抱着胸躺在床上瞪着天棚看,很舒 服,周身也非常松弛。不过媳妇不乐意,她怀疑是我白天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我能理解她,她不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可她毕竟也是女人呵。女人通常比男人的 心要细一些。 然后我就开始了现在这样一种看上去与健身的方法极为类似的姿态思考了。 今晚在头脑中舞跃的,确是与一个女人有关,下午在节日的商场里,我和一个 叫周慧的女子擦身而过。在熙攘的人流里,我没有遵从礼节同她打招呼,不是由于 媳妇正走在我的身侧,是一时觉得无话可说,就那么擦肩而过了。 认识周慧,是在酒桌上,她是我的一个做大夫的男朋友大老远从火车站附近用 出租车特意接过来的。 当时正是东北的夏天,整个城市正在被马路上散发出的呛人的沥青味儿包围着, 周慧一身素黑的短衣薄裙,一进门,就捎来了夏威夷的清爽和清凉。 这多好,夏天里有这样的女孩子。我想。 可坐在我对面的另一个女孩子的想法,看上去与我不同。她几乎不用脸看周慧, 眼睛却牢牢地盯在周慧的脸上,那情形就像一只旧式的猫头鹰座钟,因为没有上发 条,眼睛歪在一边。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之间先前是并不认识的。 周慧在酒宴刚刚开始的时候,非常沉默,而且非常喜欢眯起眼睛来笑,笑容里 凸显出的两颗虎牙,会让人有一种世界突然生动起来了的感觉。 我的男朋友同周慧不一样。大夫对社会的体验和了解,有时候确实比作家要深 入得多,因此他非常健谈。话一多,周慧的身世,就在酒桌上揭开了。 周慧的爱人,原来是一家铁路大厂的工人,比周慧大两岁。早年他们俩家是隔 了一墙的好邻居。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后来他们就有了小朋友,后来工人就耍钱、骂街、打老婆 什么都干了。 几年之后,周慧提出离婚,工人不干,他说要散也行,你先准备好给你爹妈收 尸的家什吧。周慧就消停了,她知道那个工人是做得出来的。 工人肯定并不想挽救他们的婚姻,但至少可以知道,他认为这种方式是维持他 们婚姻的最好手段。 惹不起,又躲不开,真是伤脑筋。确实有很多人,正是因为顾及亲人的安危, 慑于淫威而毫无办法啊。 两年前,周慧家的工人和几个哥们儿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群仗,不到一根烟的 工夫,对方一个人的肾就被扎碎了,腰椎也被踹折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惹祸的几 个人连夜坐火车跑掉了,只有工人敢做敢当,回到家十分冷静地嘱咐周慧说,你要 是敢离婚,出来我就废了你,就认认真真地洗了一个澡,头也不回地自首去了。 官司压了半年多,几个同伙儿陆续落网后,工人终审被判了三年。 结果一出来,周慧就蒙了。她原以为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弄残废了,怎么也要 判个无期的。谁想到工人最终没有被定上主犯,又沾了自首的光,判得最轻,这是 她始料不及的。 早知道这样,真不如把那人弄死好了,周慧在心里想着的时候,并不是出于对 受害人的恶毒,实在是让工人逼得没有法子了。 工人从前拼着命打她的时候,她也哭着跑去派出所报案,可民警至多喊来工人 教训几句就算了,接下来的苦日子,还得周慧自己熬着。 不是民警喜欢看周慧挨揍,警察保护她是履行职责,不对工人滥用权力,也是 警察的本分,执法的人也有难处啊。所以周慧就只能寄希望工人犯个大事了。 大夫讲到这里,朝我们龇牙一乐,露出一口古瓷般的烟牙。周慧也惨淡地笑了, 两颗好看的虎牙失落在唇外。 然而其他人都没有笑。 我也没笑。面对已身陷泥沼的周慧,我在想,大夫除了仅仅是笑着,还能怎么 样呢?如果一切正常,他的妻子当时正在家里守着他们的孩子做功课。 “碰上你们这样有文化的男人多好啊!”周慧说,“要是再活一回,嫁鬼也不 再找工人了。” 今晚我在方厅踱步的时候,又想起那天临别前周慧的一声慨叹,登时在暗夜里 心下一沉,我想,我也是工人啊。 于是满脑子都是周慧的我继续在方厅里折返——向前是十步,转回身还是十步 ——没记错的话,人家正是这样来解释牢房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