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我为数不少的同学中(小学,中学,成人教育,各种长短期培训班。有些是 必要的,有些……没办法,扯淡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啊),国庆是个有个性的人。 认识他那年,我是他夜大法律课堂里的后座同学,刚刚二十出头,还是个很不 成熟、喜欢走神儿(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爱情)的年轻人。 国庆那时已经离婚了。新对象是一个小生意人,喜欢在上课时来找他,在门口 一晃,国庆立即夹起书往外奔,一路扬着脸冲小对象点头笑,脖子上堆了几层好看 的沙皮狗褶。 除了一心一意地搞对象,国庆还在晚上为一家小歌厅看场子。老板请他也有苦 衷,真正的歹徒请不起(也怕引狼入室),找个像国庆这样留着板寸,头上、脸上 有几道骑摩托车摔的落下疤瘌的主儿,平时支条单凳在门口坐着就够用了。都是小 本生意,谁笑话谁啊。 国庆大抵也知道老板的委屈,所以干得非常玩儿命,经常在小对象不来的时候, 也夹着法律书含笑退场——提前上班去啦。 士为知己者死嘛,在国庆的心里,责任就是比泰山重。 转过年的春天,国庆结婚了,“六一”前后,儿子也出生了,本来正是熬人的 时候,国庆却天天来上课了。原因是一向太平的小歌厅,被几个喝潮了的大学生给 砸了,国庆也挨了顿暴揍,看病要用钱,老板却说啥也不管了。国庆急了,问,我 这算不算工伤?老板也恼了,说狗让贼踢了,狗是咬主人,还是咬贼?知道你不是 个横主儿,没想到熊成这样。 国庆没词儿了。他忽然觉得这一年多没好好上课是个大错误,以至还不能用渊 博的法律知识,来说服眼前这个法盲老板。所以他下决心了,为了主张自己后半生 应有的权利,为了刚出世的孩子,做个律师。 国庆跟着就换了个人。从前的秃领汗衫,扯了,当尿子了。白边懒汉鞋,垫阳 台柜了。换上一身白衬衣灰西裤,肩上扛两根海蓝色的背带,腰上横一条土黄色鳄 鱼皮腰带,整个人就显得特华侨,特文静,特知识分子,特别不像原来的国庆。 这也是在替自己鼓劲儿啊。一个人的一点点儿变化,都是对自己心理的一种暗 示啊。 可惜的是,我不能一路看着他变成大律师了,毕业了。 今年春节,夜大的同学搞聚会,十几年没见的老同学凑在了几张桌子前,男同 学相互摇着膀子拍肩,有成就的大声武气地对着电话发号施令,拍着厚粉的“姑娘” 莫名其妙地吃吃地笑,再加上一地的瓜子皮子,整个场面有一点儿酒肆茶楼的亲切 感。 不同阶层的家伙在一起扎堆儿,本身就是件很滑稽的事啊。 国庆没和我坐一起,他现在是发达地区的业务经理了。刚剃过的头露着一层青 茬,架一副没框的眼镜,在我对面的桌上频频敬酒。 酒至中途,几个容易动情的同学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又走了一些,这样,重 新并了桌,国庆和我成了邻居。 干了一杯酒,我说,咋改行了呢,脸上陪着笑。 瞟了我一眼,国庆说,知道法律是个啥吗?就是一常识课本!明白怎么开灯不 电手就行了呗,还真研究电路啊。 我马上觉得问得太幼稚了(真是的,咋就成熟不起来呢),又找了个话题:十 几年了,孩子都上小学了吧。 初一。给他妈了。 看来又是个愚蠢的问题。可是我说什么呢。离得这么近,总不能谁也不答理谁 吧。 还系背带吗(纯粹是扯淡的话,大冬天的,带它不是有病吗)?那会儿你可太 酷了,上课经常能听到啪的一声在你肚皮上炸响。 哈哈,国庆酷酷地笑了,扛了半年多呢,总觉得不对劲儿,后来仔细一观察, 敢情人家带背带都不扎腰带,回家我就把它废了。 同学们都乐了,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同学还特意很干部地望了我一眼。 后来,国庆也醉了(四处乱吐唾沫),我一下子心疼了,说,跑那么远干吗呢, 外面多难啊。 国庆别过头啐了一口,说,大哥快四十了,得现实点了对不,总得找个事干啊。 火焰山难过不? 我想了一下,说嗯,火太大。 那哪儿没火。 东,南,北面都没火。 国庆吐口唾沫,狠狠地说,可就西方有经啊。 聚会散了的时候,我扶国庆出门,几句话,就分手了。也许是没有了背带的负 累,国庆走得轻飘飘的,一会儿,就在夜色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