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进家门,我就感觉空气里的味道不对。 地上多了一双没侧帮的银色鞋子。 看来李杰老师又来啦。 李杰老师是我媳妇同校的小学班主任,刚刚离了一次婚,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 正和一名没结过婚的公安干警秘密恋爱。 我并没有见过这位警察同志,但我猜想他也一定是个对未来生活充满幻想和憧 憬的诗人。据我所知,他们正过着唯美浪漫的婚前生活。 没有人不向往爱情啊。受伤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和李杰老师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这个夏季里最闷热的一个傍晚。我从开着空调 的办公楼里一迈出来,脑子里马上有了阴阳两界的错觉,走出几步,衬衫贴上了后 背,裤子也裹上了大腿——浑身上下摆脱不掉的窒息感,让我一下子对整个社会都 生出了仇恨。 带着一身仇恨,到家后我对浑浊的白酒气味儿浑然无觉(后来有经验了,进门 后深吸一口气),气势汹汹地在卫生间脱下衬衫,用冷水使劲儿激了一通后,一个 冒着凉气的可怜人就跑到卧室换衣服去了。 套上汗衫,我回头对躺在床上的媳妇说,下午没补课啊,都睡傻了吧。 话刚说完,媳妇转过身,眯起眼一笑。一下子我就傻了。 转过身来的,就是后来知道的叫李杰的班主任,一个穿着裤头躺在我床上的女 小学老师。 天老爷,这太突然了,太离谱,也太恐怖了。在这个闷得人都透不过气来的傍 晚,简直让人觉得活着都不真实了。 你是谁? 女人缓慢地半坐起身,幽幽舒了口气,说是姐夫吧,我是华姐同事,她买菜去 啦。对不起了姐夫,我中午喝酒了,吐了你家一厕所,一会儿我起来收拾啊。 我转头就走。 女人喊住我,说,姐夫啊,我头疼得可厉害呢,你帮我拿个凉毛巾呗。 听话地冲了条毛巾,我半侧着身在门口就甩进去了(我说过,我的脑子很乱)。 女人格格一乐,说姐夫啊,你扔地上了,帮我捡起来放额头上吧。 我立刻精神了,说行,你等我再投条毛巾啊。 几乎是落荒而逃,我几步就从自己家的楼上蹦下去了,一下子又回到了炙热的 夏天里…… 就是在这样的剧情里我与李杰老师认识了。而且从此她和媳妇的来往日趋频繁 :我经常在大礼拜天里,看着两个人探着身坐在我家沙发上嘀咕,而且在电话里也 经常唠得天翻地覆——天知道,女人咋有那么多可以拿出来说的话呢。 偶尔媳妇也对我叹着气说起李杰老师,说她可真可怜啊,男人乱搞了这么多年, 可算离掉了,房子却没了。找个对象吧,男的家里还不同意,整得自己跟祝英台似 的。你说这都啥时候了,咋还有这么不通情达理的父母呢? 媳妇还把李杰老师写给警察恋人的诗读给我听: 我在春天的身上醒来, 树干是一个个穿着黑衣的祭司, 带着不能戒除的思念, 在夏日的祭台上, 我屈辱地喘息。 …… 你是我耳边的泪水, 是一团烧过洪荒的火光。 就此告别秋天的残阳吧, 因为爱你 所以天涯。 念罢,媳妇喟叹一声,又一脸茫然。 然而这时我通常都不说话。我感觉媳妇是如此心甘情愿地分担着她那个不着调 的同事的苦恼,倘若再向她泼冷水,就显得不够男人,也太不仗义了。况且我能举 证的,不过是……而那又是个非常不容易说清楚的乱官司。我并不想为了陈述一个 观点,给自己找来一大堆的麻烦啊。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伤害最深的并不是仇恨,令自己最伤心的,是被人误 解。 不过即使我什么都没说,媳妇近来对李杰老师的态度多少还是有了一些变化, 即使很微妙,我还是在她的话语里感觉到了。比如前几天她对我说,李杰的酒喝得 太过分了,每喝必醉,和学校里的男老师贴着脸儿唱歌,真失态!又比如在昨天晚 饭桌上忽然说,李杰外面好像还有个头儿,人家媳妇今天闹到区教委去了,整得校 长也挺没面子的。突然又问我,你说李杰像是作风不好的人吗?我笑了,说老师你 提出的是一个伪问题,作风这种事脸上是看不出来的,你看哪个明星作风不好呢? 媳妇想想也乐了,说你也别让我看出来啊,否则我立马就不要你。我拱拱手,虔诚 地谢了一回。 在这一点上,女人是非常可爱的。明明是心里放不下你、舍不得你,唯恐你今 天不喜欢她、明天不爱她了,却还要刚强、倔强、色厉内荏地来在言语间争取抛弃 的主动权。 因为爱你,所以天涯嘛。这当是一种别样的依恋罢。 而对于一个男人,即使不是出于尊重,或者懒于辩驳,权且当做笑话听听,也 未尝不是一种优美的风度啊。 由于知道李杰老师有可能还躺在我的床上,或者正在卫生间里小吐,今天进了 门哪儿都没敢去,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果然,一会儿,两个人一前一后 从我房间里出来了。 勉强着表情,李杰老师冲我点点头,趿上银鞋,开门走了。 媳妇也没有说话,坐在沙发上失了一阵子神。末了,抬起头问我,你猜李杰跟 我说啥了? 我的心一紧。我说还以为在课堂上对学生呢?有话就直接说呗。 她说明天上午想用咱家房子。咋想的呢,有借别人家床干埋汰事的吗。真是的, 拿我当啥了? 小学老师华姐说着说着就愤然了。 我注意到,地上散落着两页手稿,诗的最后的几句写着: 你用睫毛分割我的灵魂, 用童话讲述爱情中的营养。 于是我捧心为杯, 把霜碴在泪水里融化, 在这个沉潜夕阳的冬日, 我心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