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几年前,我刚刚从学生变成工人的时候,工作地点是在解放门北侧的一栋小 五层楼里。那是一座颇有时代意味的建筑,粉刷一新的墙体突兀在四周古旧的景色 中,显得十分可疑(我每次进去前,都要下意识地四下望望)。不忙的时候,我喜 欢冲着钢窗发一阵呆,在暖洋洋的日子里露出一脸可爱的笑容。 一个年轻人,总是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啊。 窗子的对面,临街是一圈儿密密匝匝平房,青砖灰瓦,裂墙断壁,店铺杂陈, 人车喧嚣,早已湮没了三百年前将军府邸的庄肃和清雅。而且在落日的余晖中,还 常常会升腾起一缕悲壮和苍凉之气——那也许是几代人魂魄的诉说罢。 当时住在将军府里的,是一群像我一样的大大小小的工人、待业青年,小商贩、 小知识分子,还有一些在仕途上并不得志的小干部。总之,都是一些很平民化的小 人物。 徐生的一家就住在这里。 做了大半辈子种地打粮的农民,徐生和他的女人感觉很累了。他们渴望着在城 里找份不用顶着日头下地的差事。而租住在将军府,一来是这里的房价便宜,还因 为离对面的第二医院很近。 徐生和他的女人每天轮流在医院陪护身染重病的患者。 患者家属给了钱,徐生就送到我们楼里(忘记说了,小五楼的一楼是个储蓄所, 我的真正身份是储蓄员)。一个月八十块钱的工钱,要存上五十元——我的天,他 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吗?我经常在徐生走后,要冲着他的背影发一阵呆。 有时生活中艰难,会令旁观者也打个寒战。 徐生爱说话。一开口,微凸的眼睛两侧,就堆上了几层谄媚的细褶。闲聊的时 候,我爱听他说“元”这个字,发音时舌头使劲儿靠后——读成“元儿”。比如: 今天东家(患者家属)给了八十元儿,中午吃饭花了一元儿。 除了元儿,我也爱听他说儿子,一说到儿子,徐生眼睛里就有一层浑浊的膜在 发亮,像刚刚告别鱼世的鱼的眼睛。 老来得子,不知是人生的幸福还是灾难啊。 我这样说,并不是恶毒。徐生的儿子,实在是一个四肢发达脑子简单的家伙: 十五六岁的棒小伙儿,不念书、不下地,也不偷不抢,专职在家打沙袋。而且他不 练套路,他瞧不上那些花架子,他喜欢像洋人一样蹦来蹦去,碗口大的拳头上沾满 了农村邻居孩子的血。 徐生在乡下时,经常领着失败者去卫生所包扎。虽然多少要花点钱,徐生心里 是没有愤怒的。徐生想,老来得子本来就捡了个大便宜,自己窝囊了半辈子,儿子 打小就不挨欺负,怎么说也是件让他扬眉吐气的事啊。他从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所以儿子还不停地练,他立志要变成一个全世界最好的武术家。 进了城,徐生发现儿子的情绪很不好。城里的孩子都上学,没人陪儿子玩。城 里的孩子还欺生,经常冷不防就几个人把儿子揍一顿。儿子吓得都不敢出门了。 儿子很灰心。徐生也很难过。练拳没有对象不行,肯定不行啊。 其实人活着都要面对也离不开对手。而且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不把一个个对手 弄倒弄服弄臭,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和意义呢? 好在后来儿子想到了一个办法。 家里剩下徐生或者徐生女人的时候,儿子就亲自动手把他或她绑起来。绳子是 徐生按照儿子对粗细的要求用一元儿买来的。碰到两个人都在,就吩咐其中的一个 先绑好另一个,这时儿子再收拾剩下的。 最初是不绑的,但是挨了拳徐生和女人总要用手去捂,而且还经常不争气地来 回躲,十分影响儿子下一拳的落点。儿子很烦躁,对徐生说,买两根绳子去! 拳来了啊,儿子动手前先要吆喝一声,情形有点儿像古代战场上喊的“呔,接 招”,是一派大家风范。跟着拳就来了,基本方位是肚子和胸口。儿子懂事,从来 不打爹妈的下半身。脸也不打,硌手。 开始时徐生的女人叫,控制不住,还哭,儿子很不满意,说你要不憋回去我就 上脚了。果然管点儿用,女人基本能控制了。除了眼泪。 跟徐生练拳,是另一个标准。不哎哟不行,哎哟得声小也不行。其实儿子出拳 也重,徐生就是想不喊也做不到。 打了一年多。 后来徐生不来存钱了,七八年的时间里,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再后来我也离开 了那个储蓄所,那个喜欢对着窗子发呆的孩子已经长成青年了。 又过去了六七年,我突然在解放门的市场口发现了正在修鞋的徐生——那已经 是一个掉光了头发的老人了。 要知道,在一座这样大城市里,这样碰面的概率是很低的。我兴奋地奔过去, 说徐生你还活着呀! 撇下锤子,徐生的眼角一亮,说,又调回来啦,你也见老了啊。 相互说了不少话。 临走,我嘱咐他要照顾好自己,还是要常去监狱看看儿子。 徐生摇摇头,说,老弟,我解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