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某一天的早晨,我推开店门,只见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雪是何时落下的,冷清 的街道两旁只有几只麻雀在静静觅食。 刚到傍晚,每家店的窗户就都结了霜,粉红色的光从里面透射出来,一眼望去, 如同灯光被冻住了,原本温暖的色调此时却夹杂着丝丝寒意。我想,和灯光一同被 冻住的大概还有人们的欲望以及某些器官,再往深层次一点儿说,或许只有在如此 寒冷的日子里,男人们才感觉到了家的温暖。总之,今天整条街的生意都不太好。 门口传来“咯吱咯吱”踏雪的脚步声时,我正靠在电暖气旁看新闻联播。门被 推开,小麻雀的身影显现出来,一股寒气夹杂着雪片紧随其后。 “买东西?”我问。 “我倒是想买啊,”她叹了口气,“一整天连半个客人都没有。” “坐,”我朝着墙边一把空椅子扬了扬下巴,她把椅子搬了过来,挨着我坐到 暖气旁。 “这天真操蛋。”我盯着电视说。 “是呀,”她把手靠近暖气烤了烤,问,“今天有什么重要新闻?给我讲讲。” “说是刚下的令儿吗,以后抓着小姐当场就毙。” “滚他妈蛋!”她说着狠狠捶了我一下,然后就笑了,我没绷住也笑了。 “说正经的,你吃了吗?”她问。 “还没。”我仍旧盯着电视,那里面正在播报国际新闻。 “你等着,我出去弄点儿。” 天气预报播完没多久,小麻雀回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脏兮兮厨师服 的餐馆服务员,服务员的手里托着个大不锈钢传菜盘,里面盛着水煮肉片和几个素 菜。菜在柜台放好,我掏出一百块钱准备付账,小麻雀按住我的手,说她已经付过 了。 服务员走后,小麻雀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两小瓶白酒:“你去弄点儿开水来,酒 得烫一烫。” 我与她隔着柜台相对而坐,外面的雪仍在下着,烫着酒的小盆儿在柜台上呼呼 冒着热气,电视里叽里呱啦唱着“今年过节不收礼呀,收礼只收……” “这个广告做得可真闹心。”小麻雀嚼着菜盯着电视,含糊不清地说。 “你那是没看上一个版本呢,一个老头儿对着屏幕龇牙咧嘴地说这广告词儿, 老恶心了。”我说着嘬了一口酒,烫过的酒有一股甜味儿。 我们围绕着电视节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扭过脸来问我: “哎,说说你是怎么想起来开这么个店的?” 我想了想,说:“听说卖这些玩意儿比较赚钱就开了一个呗。” “就这么简单?” “可不就这么简单吗,怎么了?” “没什么,”她用眼睛往我后屋瞟了瞟,“看你里屋有那么多书,觉得你这人 挺有文化的,但是你卖这些东西,好像有点儿……别扭?也不能说是别扭,咋说好 呢……算了,我也说不明白了。”她低下头继续喝酒吃菜。 “谁跟你说爱看书就是有文化了,再说了,就算我是教授,卖性保健品也没什 么呀,怎么说也该算是个医药卫生工作者吧,就像你,在对门儿做生意,不也照样 整天夹着本儿《海明威文集》?”我一侧目,发现那本书正摆在她摘下来的围巾边 上,“你怎么成天带着这本书,装文化人儿?还是它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男朋友 送的?” “一本破书能有啥意义,就是一开始总拿着它没事儿就翻翻,时间长了就成习 惯了,有几次冷不丁出门忘了拿还觉得手头儿空落落的。” “就这么简单啊,我还以为你想当作家呢。” “别说,我念中学那会儿还真想过,那时候我觉得鲁迅就是最‘尿性’的了, 我还拿锅底灰往嘴上画过鲁迅那种胡子呢。”她笑着喝了口酒,“那都是小时候的 想法了,不过有一个梦想是我从小到现在一直想实现的。” “什么梦想?当不了作家就当作家的老婆?” “我怎么就那么贱呢,离了作家我还活不了了?”她顿了顿,用一种有点儿骄 傲的语气说,“我的梦想是去河南!” “河南?”我吃了一惊,“要说荷兰还差不多,你这也能算是梦想?” “想去河南怎么了,人活着怎么就非得拿出国啦、赚大钱啦这些不着边儿的事 儿当理想呢。” “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你这么想去河南总该有个像样儿的理由吧。” “当然有理由了,记不记得有那么一首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 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 “听过听过,不用往下唱了,我挺小的时候就听过,这歌怎么了?” “这首歌是我们小学老师教的,也不知道是她口齿不清还是我的耳朵有问题, 我一直把歌词里的‘和暖’听成‘河南’,所以我就想:为什么‘河南’的阳光照 耀着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就笑开颜了呢?这么说来河南一定是个非常美的地方。” 她说到这儿停下看了我半天,问,“我这么说你能懂吧?” “好像……是懂了,不过还是有点儿晕,听着是那么个理儿,又总觉得哪儿不 太对劲儿……没事儿,甭管我懂不懂了,你就接着说吧。” “后来我就上初中了,也知道是自己把歌词搞错了,可是心里还是特别想去河 南看一看,甚至比乍听这首歌的时候还想。巧的是,我们初中的班主任就是河南人, 他是当年到我们那儿的知青,和我们当地一个女的结了婚就留下了。后来那个女的 和别人跑了,他就老哥儿一个留下来在学校教书。他的单身宿舍里有很多书,虽然 没你多,但那时他屋子里的书可确实吓了我一跳,更巧的是,他居然留着两撇和鲁 迅一模一样的胡子。” “因为这个你就看上他了?” “也谈不上是看上,那时候我不正好想当作家吗,又特别想去河南。他是教语 文的,又是河南人,我就觉得他在课堂上带着河南口音读鲁迅的文章特好听。他说 话时那两撇小胡子一动一动的,我当时感觉那就是鲁迅在对着我讲课呢。” “鲁迅也不是河南人啊。” “讨厌,别打岔!”她似乎讲到了兴头,“后来我就总找机会去他宿舍问他关 于文学的问题,他建议我多读一些书,买不到的可以从他那里借,于是我就向他借, 每借一本书就陪他睡一次……” “你看看我这儿有没有什么书想借的?”我和她开玩笑。 “滚蛋,想不想听了?” “想听想听,你接着讲。” “这样借书、还书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有一次不知是哪个学生扒窗缝儿发现 了我们的事儿,就给传出去了,结果还没等校长找他谈话,他就自己给屋子浇上汽 油点了火,一屋子的书啊什么的都没剩下,包括他自己,我最后一次向他借的书就 再也没能还回去。” “就是这本《海明威文集》?” 她点了点头,低头抿了一口酒。 “后来你怎么办了?”我也跟着喝了口酒。 “出了这样的事儿,我在老家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于是就出来打工呗。” “从家出来就到我们这儿了?” “哪儿啊,我都出来好几年了,说起来刚离开家那会儿真挺惨的,浑身上下就 几十块钱,外加这么一本破书,连一件能换的衣服都没带,从家跑到村口拦住一辆 长途客车就上,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赶紧离开这儿’。 还不错,到终点下车打听了没几家就被一个小餐馆留下了。老板娘那人真不赖,我 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可那个老板太不是东西了,半夜老往我被窝里钻,每次都让我 给踹出去了。可他就是不长脸,没办法,只有咱主动走了,干了都没有一个月。要 不怎么说老板娘人好呢,临走那天她按一个月工钱给我结的,还另给我加了五十块 钱路费。” “也许她知道自己老头儿有那毛病,指不定吓跑几个服务员了。” “我这人可不愿意活得那么累,别人对自己好还得琢磨人家干啥。” “那后来呢?” “后来也就不用细说了,换了好几个地方,不是人家辞我就是我辞人家,最后 不就到这儿来了。” “这回换我反问你了,怎么想起来干这行儿的?” “打工的时候有姐妹儿说你们这头儿干这个挣钱快——对了,就是那个和我一 起来的大高个儿说的,没准儿你见过她呢。” “我知道她,总爱摇呼啦圈的那个。” “对,就是她。” 我们又简单聊了两句关于大高个儿(也就是铜锤花脸)的一些事,然后就沉默 了好一阵子。桌上的两个酒瓶已经空了,剩下的菜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凝住了。 小麻雀瞅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叫道:“哎呀,都这么晚了!” “是啊,这么晚了,”我也瞅了一眼钟,“今天咱就到这儿,等再有空儿就过 来吧,我请你。” 她仔细戴好围巾准备往出走,一个问题突然从我头脑里蹦了出来:“对了,有 件事儿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问吧。” “你恨不恨那个老师?”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你是指上床的事吧……当时那种感觉,就像是和真的 鲁迅在河南的阳光下做爱……我也形容不大清楚,总之我想那肯定不能叫恨吧,甚 至可以说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