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后窝棚依然叫着后窝棚。 后窝棚是老名儿。据说,曾经叫过一阵儿东风屯,又叫过反修屯,都没叫住。 还是后窝棚这三个字,叫下来了。 八月节已过去了。庄稼长成了,再过些日子,就该收割了。这几天是个空闲。 说是闲,却也闲不下来,要抓紧时间先把秋菜收了。收土豆,收白菜,收烟叶。此 外,青萝卜、红萝卜、胡萝卜、小辣椒,也都该红的红了,该青的青了,也都要收 了。 一年四季,后窝棚的人们,其实并没有空闲的日子。 秋天的太阳在远远的空中。那日光明丽着,清新着,被秋风吹得在空中东一飘 西一飘的。 吃过午饭以后,广富家开始渍酸菜。院子里放了几块杨木板,木板的两头垫着 土坯,一头垫得高些,一头垫得低些。院子里跑着一些鸡,几只鸭,还有两头小猪, 一头是带斑点的小花猪,一头是油汪汪的小黑猪,两头小猪在土墙边上拱着墙根儿。 广富家的院子里,现在是两个人。一个是广富,一个是他的女人桂芳。他们还 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都上学去了。 后窝棚渍酸菜,先要把削好的白菜放到热水里烫一烫,再拿到外边去,码到木 板上,把水控干净了,再放到缸里面。 这烫白菜的活儿是桂芳在干。她挽着袖子,露着两截白亮的胳膊。手拿两根短 木棍儿,要先把白菜捅进热水里,浸一会儿,再叉出来。屋里升腾着水汽,水汽落 进桂芳的头发里,就成了水。叉着叉着,桂芳腾出一只手来,朝头发抹了一下。一 抹,头发立刻沾在了她的额头上。 捞出来的白菜,放进一只盆子里,等捞到满满一盆,就端出去往木板上码。这 端白菜的工作是广富在干。广富倒腾着两条瘦腿,一会儿出屋,一会儿进屋,出屋 时端着盆,进屋时拎着盆。 “我说,你慢点中不中?你都快把人累死啦!”又一次进屋时,广富对桂芳说。 桂芳正努力往水里捅一棵白菜,那白菜竟十分捣蛋,总也捅不进去,一捅一滚 动。等到捅进去了,桂芳才抬起头来,眼睛瞅着广富,要说话的样子。广富不知道 桂芳要说啥,等着。 “操你个妈的!”没想到桂芳骂起来了,骂得脆声声的,又骂,“惯的你!一 个大男人,干这么点屁活,还嫌累了!……” 广富一听,急忙端起一盆白菜,出门去了,再也不吱声了。 日影向西斜。 屯里的土街上,响过一些脚步声,也有车轮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碾过去的声音, 也有牲口打响鼻的声音。有个人哼着歌儿,哼的是从电视上学来的什么插曲,哼过 来,一直哼到三嫂家的后园子外边。 三嫂正在后园子里。三嫂听出是谁在哼歌子了。三嫂打断了歌子,高声说: “二黑子,看见我们家你三哥了吗?” 被叫做二黑子的哼着歌子的人,立刻停住脚步,说:“看见了,正在地里收拾 葱呢!” 三嫂家的后园子正对着路,园墙外头栽了一些柳树条子,柳树条的叶子还没落, 很浓密,挡着人的视线。三嫂用手拨开了树枝,从拨开的地方,露出了她俏俏的脸 蛋儿。那一双俏俏的眼睛,便流水似的,流出来了。 二黑子扭着脖子,看见三嫂了。他马上大着嗓门说:“三嫂哎,我三哥让我给 你捎个话儿呢!” 二黑子说完,已离开路,双手拨开柳树枝,跳墙跳进后园子来了。 三嫂说:“他让你捎个啥?”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二黑子放倒了。二黑子一边往下扯她的裤子,一边说: “啥?你说啥?……” 三嫂一脸惊慌,马上压下声音说:“你个死鬼哎……” 等二黑子站起来系腰带时,三嫂也抬起了身子,半坐在地上。三嫂瞅着二黑子 又粗又黑的手指头,说:“你那个死妈,到这会儿,见我还跟‘黑眼疯’似的……” 二黑子抬头一看,见三嫂的眼睛里已汪了一汪泪水,泪水一颤一颤的,亮晶晶 的,正要流下来。 二黑子心里一痛。 三嫂又说:“小五屯我有个表妹,还没找婆家。有空我过去一趟,给你说说。 三十大几的人啦,也该有个女人啦!” 二黑子想了想说:“不用了,过几天我就上城里打工去了。” 三嫂的样子很吃惊,就像被吓着了似的,隔了一会儿才说:“啥?你咋不早点 儿跟我说?出去凑热闹是不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当自个儿是小伙子呐?” 二黑子说:“我想出去挣点儿钱。听说那边钱好挣,一月能挣好几百。” 三嫂说:“出去干啥呢?联系好了?” 二黑子说:“联系好了,在建筑工地。我能干啥?当‘力巴儿’呗。” 三嫂说:“钱好挣,可也得吃辛苦。” 二黑子说:“在哪儿不辛苦?在家不也一样?都是辛苦,多挣点儿钱,心里还 舒坦点儿。” 三嫂说:“那你还回来吗?” 二黑子说:“回来呀!挣着钱就回来,反正不能两手空空……” 二黑子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拍打蹭在膝盖上的土,要走的样子。 三嫂说:“命,这都是命!你那死妈……” 三嫂说话的时候,二黑子已经离开三嫂,往园墙那儿走去,也不回头,就像没 听见三嫂说的话。然后,就跳到墙上去了,又一跳,人已经没影了。三嫂骂了一声, 不知骂的啥话。骂完了,站起来了。 二黑子再没哼什么歌子。 三嫂刚站起来,就听见了前边屋门响。三嫂急忙往屋里走。三嫂知道这是三哥 回来了。 三嫂说:“我上后园尿泡尿。” 三哥说:“饿死我了。” 三嫂说:“我早就把饭做好了。我这就放桌子。你快洗把脸吧。” 三哥说:“小玲还没回来?” 小玲是他们的女儿,九岁了,上学去了,跟广富家的那个男孩子一个年级。 三嫂说:“没呢。像也快了吧。准又是在道儿上疯呢!” 说着往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已是下午五点钟了。 三嫂干活极是麻利,边说话,饭菜早已端到桌上。三嫂好看的眼睛,笑着对三 哥说:“吃饭吧,她爸。” 三哥说:“等会儿吧,小玲还没……” 三哥话没说完,小玲刚好进屋来了。小玲把书包往炕上一扔。 三口人吃起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