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培不知道这个屋子有多大,他没有办法用平方米来形容,他所能告诉你的是, 这个屋子里有一张可以躺下五个人的床,那五个人除了他,还有他的大姐、二姐、 爸爸和娘。娘,就是他的妈妈,至于为什么有这个不同于爸爸的称呼,小培自己也 不知道。 小培就是在这间屋子出生的,这是一间由配电室改造而成的宿舍,除了能摆下 那张大床,还能摆下一张三屉桌。桌子颜色是橡皮色。小培这样说的时候,意思是 桌子的颜色像他的那块橡皮。他只有一块橡皮,不知道除了他的这块橡皮,还有其 他种类、其他颜色的橡皮。小培知道有的橡皮带有甜味儿,那还是上了小学以后的 事。除了大床和三屉桌,紧靠西墙还有三个方柜,方柜的颜色,也是橡皮色,一个 一个摞起来,比爸爸还高。不过,放在柜顶上的纸盒子、铁盒子,爸爸一伸手就能 拿到,娘呢,一踮脚也能够到,他们姐弟三个,只能站在床上才能看到。有一次, 趁娘揽着小培午睡的工夫,两个姐姐把一个方凳摞在一个小椅子上,一个在下面扶 着,一个踩上去,探手去够那两个盒子。她们后来告诉小培,盒子里面有好吃的。 二姐说,如果以后里面还有好吃的,她们会给小培留一些,前提是,这次他不 要声张。大姐说,这次好吃的也不太好吃,而且太少了,她们一人一半,到了嘴里, 立时就化了,所以也没办法给他分。对此,小培并不介意。那时他还有权利吃奶, 他每次吃奶,都是嘴里叼着一个,手里攥着一个,很知足。大床、桌子、柜子,就 是这间屋里的陈设。此外,还有一扇门,这扇门是向外开的,所以小培不认为它是 屋子的一部分。 小培家的门外,是一个大厅,实际上,这是一个巨大的厂房。顶上,有一个小 小的天窗,一天里,逢到有太阳的日子,就会有一道切成长方形的光斑照到湿而黑 的砖地上。这个大厅西面有一个五级的台阶,从台阶下去,左手有一道门,门里住 着老张伯伯。径直往西去,是一个天井,天井里的阳光就充沛多了,如果原本是在 大厅里玩,突然跑到天井里,会不自觉地把眼睛眯起来,这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 穿过天井,紧接着又是一道门,这道门没有门扇,只有门框,由此进去,又会 豁然开朗,那仍是一个大厅。相对来说,这里人就很多了。尤其是在中午或晚上, 许多人就聚集在这里,从一个个小小窗口里把空饭盒送进去,然后接出来满满的白 米饭和土豆丝。在很长时间里,小培只能扒着门框向饭厅里张望,娘对他说,你不 要过那道门,你要过那道门,我就连家门都不让你出了。小培知道,娘的意思是说, 如果他敢越界跑到不准去的地方去,那么他就只能在小屋里玩,连大厅都不能来了。 所以,很长时间里,小培是很遵守规矩的,只是在门框处巴望。 小培向外面世界巴望的窗口,除了饭厅的门框,还有两处。一处是小屋的窗, 一处是大厅的窗。大厅的窗要比小屋的窗大一些,小培曾见过有人从窗口钻进钻出 ;平时,有一个黑色的、表面有突出线条的大锁给锁着,有钥匙的人才能打得开。 这两个窗子外面的景物既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处是窗外都有喇叭花,花开得 灿烂,长得疯,沿着窗根儿长的,甚至能探出头伸到铁棍栏杆里面来。不同处是, 大厅窗外有一个水塔。这个水塔的样子,小培有一个很好的形容,就像老张伯伯给 他画的那个手榴弹,只需把木柄插在地上,铁皮一头向上,就是那个水塔。如果那 个水塔的确是一幅画,小培想,他可以把下面的柄抹去,只留那个圆柱体,那它就 漂浮在空中了。小屋窗外是一条小路,因为小屋地势低,那条小路几乎和窗框下沿 平行,当有人经过时,小培的视线就和那人的一起一落的脚平行了。当然也可不必 这样,如果站在床上,视线还可以越过小路,看到小路其实是在一个巨大土坑的边 缘。白天里,土坑中常常有裹着坦克履带的推土机在推土。有时,推土机会爬上一 个陡峭的坡,当爬到高处时,似乎随时有可能向后翻倒。巨大的轰鸣声毫不迟疑地 撞向小培面前的铁棍,连同窗框一起,发出颤抖的嗡嗡声。如果姐姐们不在家,小 培在窗前待的时间会多很多。如果姐姐们在家,小培宁愿跟她们在一起玩。有时, 他们三人按大小个儿列成一队,为首的,当然是大姐,末尾的,当然就是小培了。 大姐举起拳头向上一起、往下一落,同时,脚高高一抬、重重一踏,举手投足,带 有一种节律。后面这两个人,也就和大姐保持一致,随着手与脚的动作,嘴里喊着, 打倒“四人帮”,屁股眼痒痒。他们脚步的踏地声、嘴里的喊声,在空旷的大厅里 回荡。 为什么那样喊呢?小培是不深究的。关键是声音、动作,都保持了节律,三人 走在一起,那么整齐,这是令人愉悦的。有时,小培还要吃姐姐的脚丫。吃法是小 培的创造,虽说现在用了创造这个词,当时小培却没有多想,只是很自然的,就找 到一根铁链子,拴在一个带靠背的小椅子上,两个姐姐在床上躺下,一人一只脚吊 起来。 虽然是脚,但吃起来并不臭,有些咸,吃过一会儿之后,咸味也没有了。这样 的吃法有什么意思?没有一个人能明白。小培自己不明白,两个姐姐呢,只是吃吃 地笑,一边笑,一边说,痒死了痒死了!这样的话,说过一会儿之后,也就不说了。 她们两个躺在那里,任小培啃来啃去。到了后来,似乎就睡着了。说起小培啃脚的 认真劲儿,就仿佛一只试图拽走食物的蚂蚁,默默无闻,锲而不舍。就是这样,时 间就像天井里的光影,以令人难以觉察的速度,缓缓的、悄悄的、默默无闻的,在 吞含与吮吸中,从西墙移动到中央,再从中央转移到东面墙壁之上。 后来,小培一个人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他已经断奶了,所以有了寻找其他 食物的欲望。他发现,除了家门、大厅门、饭厅门而外,还有一道秘密门,是他一 直未发现的。那是他家的床板边沿与地面构成的长方框,这个框,也像一道门。在 这个框内,常常是黑暗的。里面堆积着许多杂物,轮廓都是模糊的,在小培的眼里, 都是不熟悉的、陌生的事物。所以,看上去,这个秘密之门就像一个里面充满惊奇 的洞口。如果里面发现了好吃的食物,那就不能说惊奇了,而是惊喜。小培对于惊 喜的体验并不陌生,他的爸爸,那个砖瓦厂的修配工人,隔三差五,从家门口进来, 突然将一个吸铁石、一块橡皮、一支彩色粉笔、一只虽然已经损坏但零部件还在的 收音机或一根在砂轮上打磨出刃儿的小钢锯条,呈现在小培眼前,让小培惊喜地蹦 跳起来。小培当然喜欢这种感觉,但他不能向爸爸或娘提出带回好吃的要求,因为 那几乎是不能实现的。于是,小培发现了这道秘密门。这时,小培向里面爬去。他 的手最先触摸到了一双鞋,鞋帮子是软的、厚的,他知道那是一双棉鞋。接着,他 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箱子,这个箱子是木头的,小培从手感可以知道。再往箱子上方 摸,摸到了箱盖上的两根横梁。小培判断出,这个箱子颜色是绿的,因为他曾见过 这个箱子,里面盛着爸爸常用的工具,扳子、钳子、铁锤、改锥、钢锯弓子、一柄 铁尺和长长短短的铁钉。小培推了一下箱子,沉,他推不动,但里面哐啷了一声。 小培继续往左爬,只爬了两下,就遇到一个软绵绵的袋子,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培就不知道了。但是它的个头似乎很大,阻碍了向左、向前的方向。于是,小培 转头向右爬。右边空间似乎要开阔得多,小培爬得就快了一些,他的头被什么蹭了 一下,抬手去摸,摸出来了,是一个很大的灯泡,藏在床内比较深的地方,平时是 不大容易看到的。它的作用,小培却知道:冬天晚上,爸爸会把灯泡点亮,这样一 来,就能把床烤热一点儿。床下的空气有点儿不好闻,有浸泡了尿和汗的棉花味儿, 有鞋的酸臭味儿,有灰尘和蜘蛛网的味儿,有铁和黄油味儿,总之,是各种味道的 混合,就是没有红薯味儿。小培稍微有些失望。虽然此行有了不少发现,但他想找 的东西,却没有找到。白天,他明明看见爸爸把半袋红薯塞到了床下,怎么会不见 了? 小培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下,碰到一个什么东西,旋即,那个东西把他吸住了。 他感到,一阵阵凉凉的风吹向了他的手掌,一阵阵麻酥酥的脉流从手心发源,经过 他的胳膊,传导向他的肩膀。小培被吓住了,很快,他回过神,用力向后抽手,可 是那个东西吸力很大,他抽不回来。随后,小培开始大喊了。二姐不知从什么地方 冒出来,也趴在地上,向床里探进半个头,拽住小培的脚腕。姐姐把小培的鞋拽脱 了,也没把小培拽出来。小培说,姐姐,我快要死了,快去叫爸爸!姐姐放下小培, 转身向门外跑去了。当她跑到大厅中央时,听到小培的呼喊,姐姐,回来!爸爸回 来了我就死啦!小培的姐姐,就像一个跑桩跑的运动员,绕过那个桩,又往回跑来 了。 这一次,他们两个,拼了死力气,终于和那个东西断开,出来了。他们两个出 来以后,靠在三屉桌的桌腿上,哭起来了。里面盛着爸爸常用的工具,扳子、钳子、 铁锤、改锥、钢锯弓子、一柄铁尺和长长短短的铁钉。小培推了一下箱子,沉,他 推不动,但里面哐啷了一声。小培继续往左爬,只爬了两下,就遇到一个软绵绵的 袋子,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小培就不知道了。但是它的个头似乎很大,阻碍了向左、 向前的方向。于是,小培转头向右爬。右边空间似乎要开阔得多,小培爬得就快了 一些,他的头被什么蹭了一下,抬手去摸,摸出来了,是一个很大的灯泡,藏在床 内比较深的地方,平时是不大容易看到的。它的作用,小培却知道:冬天晚上,爸 爸会把灯泡点亮,这样一来,就能把床烤热一点儿。床下的空气有点儿不好闻,有 浸泡了尿和汗的棉花味儿,有鞋的酸臭味儿,有灰尘和蜘蛛网的味儿,有铁和黄油 味儿,总之,是各种味道的混合,就是没有红薯味儿。小培稍微有些失望。虽然此 行有了不少发现,但他想找的东西,却没有找到。白天,他明明看见爸爸把半袋红 薯塞到了床下,怎么会不见了?小培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下,碰到一个什么东西, 旋即,那个东西把他吸住了。他感到,一阵阵凉凉的风吹向了他的手掌,一阵阵麻 酥酥的脉流从手心发源,经过他的胳膊,传导向他的肩膀。小培被吓住了,很快, 他回过神,用力向后抽手,可是那个东西吸力很大,他抽不回来。随后,小培开始 大喊了。二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趴在地上,向床里探进半个头,拽住小培 的脚腕。姐姐把小培的鞋拽脱了,也没把小培拽出来。小培说,姐姐,我快要死了, 快去叫爸爸!姐姐放下小培,转身向门外跑去了。当她跑到大厅中央时,听到小培 的呼喊,姐姐,回来!爸爸回来了我就死啦!小培的姐姐,就像一个跑桩跑的运动 员,绕过那个桩,又往回跑来了。这一次,他们两个,拼了死力气,终于和那个东 西断开,出来了。他们两个出来以后,靠在三屉桌的桌腿上,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