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培告诉爸爸他们,那个东西和他手掌一般大,就像这样——小培把嘴巴吻住 自己手心,做个吸住的样子给大家看,最后吻出来一个细而亮的响声。那个东西能 嘬住人。爸爸也非常奇怪,开了床下的灯,嘁哩哐啷搬动箱子、袋子各种杂物仔细 察看,最终也没有发现异样。这件事情没有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但是这件事情却 成为一个转机,从此以后,爸爸和娘商量决定,小培可以到外面去玩了。 跨过那道没有门扇的门时,小培手心里汗津津的。他觉得,那个门框圈出了一 道线,视线虽然可以越过去,但是脚一过去,事情就会不同了。究竟有怎样的不同 呢?小培却说不上来。他预备脚踩下去,会踩在一团不能着地的虚空上,就像小屋 窗外路边的大坑,但是试探着,脚落了地,却是实在的,让人放心的。小培就高兴 起来。他本想开始跑,但是耳边响起了娘的告诫,不要乱跑。惹了乱子,无论如何, 小培还是要再被关起来的。于是,小培就蹑手蹑脚了。然而,虽说加着小心,步子 频率还是很快的。所以,从旁边望去,小培走路的样子就很可笑了。他小小的屁股, 一左一右快速地扭动着,两只手攥成拳头,黑黝黝的眼睛发着亮光,脚还在饭厅里, 眼睛已经跑到饭厅外的大院了。那个大院真大啊,足足可以跑上十辆推土机。天蓝 得透亮,厚厚的杨树叶子也反射着亮光,人们在大院里来回穿梭,工作布裤子的屁 股处特别显眼,补着大大的两个圆补丁。这个景象,吸引小培看了好一会儿,他想, 我什么时候才能让娘给我也补两个大补丁? 第一天出来,小培就被修配车间的工人们逮到了。说是逮,其实也没费劲儿, 只是有人说,嘿,小培,你娘让你出来啦?你过来,我问问你。也不管那人问什么, 小培就乖乖地走过去了,并按那人随后说的照做。那人把小培的背心和短裤脱下来, 让他变得赤条条的,然后说,来,跟铁柱子并在一起。小培就直直地站在铁柱旁, 身体挺起来,后背与柱子紧挨着,当发觉几个叔叔拿绳子将他与铁柱捆在一起时, 就像极其自然的事一样,任他把身体与铁柱捆绑在一起。接下来,往身上涂抹黄油、 黑油,也是一样。很快,在小培几乎是主动配合的情形下,黄油、黑油就满身都是 了。好在小培身子也不大,费的油呢,自然也就不多。叔叔们一边笑着,一边做着 这些事,就像这是一份有趣味的工作。小培不明白叔叔们为什么这么做,但他们既 然想做,就做好了。自己站在那里,绳子绑得不紧,站得累了时,还可以半靠着铁 柱歇一会儿,而眼睛,却可以东张西望。这是最要紧的,比起趴在窗前张望来,小 培已经很知足了。他此刻眼前的人与物每时皆有不同:有的脚步匆忙,不太抬高的 胶鞋踢起暄软的尘土,带起一溜不易察觉的灰烟。有的比较悠闲一点儿,走着走着, 突然停下来,向一个圆门里张望,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在一丛植物旁站着两个人, 他们在说话。只有一个女工出现时小培才会紧张一些,她的名字叫小四,修配车间 的叔叔们见她出现,热情地喊她,小四小四!但小四走得却快极了,很快就不见了。 小培看见小四发现自己时的模样,她的脸变红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旋即滑 开了,用一种气呼呼的眼神,盯了工棚里面的几个人一眼,就转身走了。小四的年 纪很小,小培觉得自己可以叫她姐姐,当然他又觉得这是不合适的,因为他常常听 见小四管娘叫姐姐。 第一次,小培并没有站多久。他是吃了中午饭以后出来的,到了日头偏到那棵 大杨树的右边,娘就匆匆地赶来了。娘小跑着,一边跑一边毫不犹豫地骂那些人, 那些人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和小培的娘笑着,纷纷上前帮着解开绳子,一边解一边 说,真是不像话,以后可不敢这样了。这样一来,叫小培的娘说什么才好?小培被 人们解开了,娘拉上了,回到家里,被放进大盆里,被娘的手使劲儿在身上搓。娘 捡拾土坯的手劲儿很大,搓得小培生疼,但是小培不敢吭声。娘问他,他们绑你, 你就那么听话,让他们绑?!小培不知怎么回答。 后来,小培还被绑过许多次。叔叔们好像乐此不疲。如果时间多,他们还会在 完工以后对他们的作品观望一会儿,发现没有抹匀的地方,就再加工一下。尤其是 微微探出腿根的那个玩意儿,每次绝对是重点关照对象。多数情况,那里是涂黑油, 因为糊了厚厚一层,所以远远看去,也是非常显眼的。所以,当叔叔们把他丢进工 棚下的麦秸堆里时,小培就更乐意配合。被那麦秸捂起来,似乎比裸露在外面更加 安全,小培很快就平静下来,一动也不动,过不久就睡着了。然而,这样的情形发 生次数多了,娘就有些真的生气。开玩笑,也没这样开的!娘从麦秸堆里把他找出 来,就不同那些人说话了,闷着头,一路上把沾在小培身上的麦秸摘了又摘,回到 家里,把他放在大盆里,洗了又洗。小培看见娘哭了。娘哭的样子很难看,呜呜声、 嘟囔声从鼻子里发出来,眼睛下方沾着肥皂泡沫,所以又显出几分滑稽。润滑机器 的黄油、黑油,的确非常难洗,每次都要花上很长时间,以至于小培也感到无可奈 何了。 当小培出现在东街小学幼儿班时,他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年纪最小了,那是因 为娘迫不及待给他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当时,二姐已经被送回老家去了,大姐就 在东街小学读书,所以,开始的日子里,小培每天跟大姐上学,放学时,因为幼儿 班放学早,他就等在校门口的石阶旁,等大姐放学,再一起回家。日子长了,小培 认识了新朋友,就不再等大姐,而是跟六个伙伴一起回家。小培家是最远的,不过, 和最后一个到家的伙伴分手后,离家也就比较近了。他要绕过那个巨大的土坑,然 后折向西,沿着与大坑南边沿以及砖瓦厂、玻璃厂南墙擦过的马路走回家。和六个 伙伴依次分手之前,一路上小培是不寂寞的。在东街小学青砖垒砌的校门口对面, 有一个小房子,小房子已经废弃了,旁边有一个土堆,沿着这个土堆,可以爬到房 顶上去。而这个小房子已经不成形的门前,有一大堆麦秸,他们就在每天放学后、 回家前,爬上房顶,从上面跳下来。一开始,小培是不敢跳的,对他来说,那个高 度太高了,比爸爸还高一头。但是有一次他也跳了,他站在屋顶边上,旁边站着王 海,那是他们七人中的头儿,王海说,跳啊,快跳!小培就跳了,落在麦秸堆里, 下巴撞在膝盖上。小培很快站了起来,装作无事似的,从麦秸堆里走出来,站在一 边看王海他们跳。他的整个下巴都木木的,半天才缓过来。不过,当他们走到那一 溜土墙时,不适的感觉就彻底消失了。这一溜土墙是东街大队部的院墙,并不太高, 小培的视线越过墙头可以看见长满荒草的院子,以及被荒草包围的几间屋子。屋顶 上长满了茅草,乍看上去,就像戴了一顶草帽。除了冬天,其他季节里这段土墙总 是湿湿的,尤其夏天被雨水浸泡以后,土墙就软了,一掌拍上去,能留下一个掌印。 劲儿大一些,还可以拍下一块墙皮来。他们七个人,每次经过这里时,拍墙就 成了一个比赛强弱的节目。小培跟着他们一起拍,拍得手掌又麻又疼,偷偷地去看 手心,手心是红红的,还沾了一层细沙。虽然小培并不怎么喜欢拍墙的游戏,但是 也好过被他们追着跑。经过这段土墙以后,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了。那是一片空旷的 田野,最近的一处建筑,是一个写着渔场二字的大房子,那是王海的家。渔场两个 字,小培还不认得,是王海告诉他的。在渔场以南,就是那个小培从窗口观察过无 数次的大坑,在大坑右侧,是一大片红砖房,那是连成一片的砖瓦厂和玻璃厂的厂 区。玻璃厂的主厂房是那片建筑中最醒目的,因为它最高,几乎能到两根高耸的烟 囱的一半;而且四面墙上有很多很多窗户,当阳光照在那些玻璃上时,不管从哪个 角度看,总能有几扇窗玻璃反射耀眼的光。总起来说,这是一片开阔地带,大家没 什么好玩的了,就开始做追逐的游戏。他们六个人总能联合起来,让小培在前面跑, 他们在后面追。不知为什么,小培很怕被他们追到,所以跑得很快。在那无数次的 追逐中,他们从没有一次追到他,但是小培自己知道,他跑得很辛苦。有时候,为 了能和他们拉开距离,他能把嗓子跑得火辣辣疼。不过他有一个目标,跑过了那个 渔场,也就是王海的家,就可以歇一口气了,所以每次他都能坚持下来。没有一个 人会为了追赶上小培多跑一段路,总是到了自己家门口时,就停下来,慢悠悠地回 家去。王海呢,也不例外。所以,当王海也回家以后,小培也就立即放缓脚步,甚 至有些悠闲地,把剩下的路走完。 小培有一个愿望,等他能上小学时,六个伙伴,最终是能真正把他当做其中一 员的。但是转眼到了冬天,娘不要小培再去上学了。娘告诉小培,等过了这个冬天, 就带他回到北堡村去,和二姐会合,在老家种地。娘对小培描述了在老家种地的种 种好处。她对小培说,他们会养许多只鸡,北堡村的鸡会上树,白天鸡们会在院子 里玩,到了晚上,它们就飞到树上睡觉去。他们会养两头猪,猪会摇尾巴,不仅是 赶苍蝇赶蚊子用,在高兴时,小尾巴也会一摆一甩的。田地里好玩的就更多了,有 野兔子、刺猬、鸟窝,想吃什么,尽管从地里拿就是,不必拿饭票去食堂排队打饭。 在北堡村,晚上是静悄悄的,除了蟋蟀簌簌地叫,没有机器的轰鸣声,每天早 上还会有公鸡打鸣,如果一只鸡先叫起来,整个村子的鸡就会一起合唱。娘最后说, 那个热闹劲儿啊,是咱小屋里不能比的。小培听了娘的描述,就联想到每天早上醒 来,常常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情景。如果屋里掉下一个东西,大厅里甚至会有回响。 如果有其他人在,这种回响是不大容易听见的,但是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声 音却特别响。那是一种空荡荡的声音,能让人心里发毛的声音。小培一边联想,一 边比较,最终,他被激动起来了。所以,不能上学的伤感,渐渐地也就淡了。 在隐隐约约的期待中,混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些微伤感,小培又开始了一个人 玩儿的日子。那个冬天里,窗外显得尤其寂寞。也许因为冻土的缘故,砖瓦厂工人 们的活动也大大减少了。喇叭花呢,早就开败了,只剩下干枯的茎秆。水塔下的冰 结了厚厚的一层,逢到结霜的日子,窗户的铁棍上粘了一层白毛毛的霜。小培已经 知道,那层白霜是不能舔的。那次他的舌头差点揭不下来呢。当然,这也算不得什 么大事。小小地吃了一惊,很快也就忘记了。但是那个冬天里,的确发生了两件大 事。一件,头发被剃光,成了光头。二件,老张伯伯给介绍媳妇,没成。这两件事, 小培既不愿意对人提起,也不愿意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