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娘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偏方,把头发剃光,然后能憋出一头黑发来。小培的头发 是黄的,他自己也有些介意,可是比起光头来,他就宁愿还是黄头发好了。是娘强 摁他去厂里的理发师傅那儿剃光头的。娘对小培说,冬天正是剃光头的好季节,天 冷,可以不必出门,而且,出门也可以戴棉帽子,连耳朵都遮起来,谁能看得见? 可是,在家里,总不能老是戴着帽子,来了人可怎么办?老张伯伯是最常来的, 每次来,都会把他嘲笑一番。好像第一次笑过了,就会忘记似的,还要一而再、再 而三地笑话。当然了,小培已经知道,这样的玩笑,是没有恶意的。只是,要让人 完全无所谓,也得让别人也做一个当事人试一试才知道。有一次,老张伯伯又来了, 小培老远看见,就把眼睛闭上了。等老张伯伯来到屋里,和爸爸、娘寒暄过,注意 到小培时,用一种夸张的口气说,哎呀,小培,你还睡觉哪?!小培没有回答。既 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为什么不睁眼呢?小培既不想睁眼,也不想回答。娘在这 时却介入了,娘说,你老张伯伯来看你了,你怎么不答理人?小培有点害怕娘,只 好说,我不睁眼,我一睁眼,他会看见我。小培把大家逗乐了,听见了笑声,小培 眯了一条缝偷偷看他们。老张伯伯坐在床下那张小椅子上,娘坐在床沿上,爸爸立 在柜子前面。老张伯伯胖乎乎的,小培其实很喜欢他,尤其是他下巴上的那个大痦 子,活像毛主席。这时,老张伯伯神情严肃下来,对爸爸和娘说,我这次来,是有 一件正事。我是来给小培提亲的。娘惊讶地说,提亲?!老张伯伯说,是这样的。 我们村有个姑娘,长着两根大辫子,会搓炮!听说你家有个小培,愿意嫁给他, 托我来说媒哩。小培听到这儿,很想答话了,可是又觉得无从说起,又觉得无处可 待,本来是半个身子钻在被窝里,靠在一摞被子上,顺势就溜进被窝,将头埋上了。 在被窝里,他听得却真。老张伯伯开始提条件,他要小培包一顿饺子,要猪肉韭菜 馅的,吃过了,他就让姑娘来见面。 似乎过去了很多天,小培终于忍不住,对娘说,我们什么时候包饺子?娘忘记 了那件事,待到弄懂了,又笑起来。晚上,娘当做笑谈对爸爸说,爸爸也笑了,但 是爸爸说,那就包一顿饺子,反正老张也该过来吃个饭。第二天,小培忙的事情就 多了。下台阶去叫老张伯伯,催促娘去买韭菜、割猪肉,自己呢,什么事情也没有 了,就坐立不稳地心里发慌。老张伯伯吃着饺子说,明天一大早,你到厂子门口去 等着,千万不能去晚了。你媳妇梳着两根大辫子,穿着红棉袄,骑着自行车,你见 了,就叫住她,她可不认识门。 第二天,小培起得早。那时,厂门口那条马路上行人车辆还很少,他等了半天, 没有看见红棉袄。天气冷,耳朵疼,脚跺着,也暖和不起来。小培忍不住,跑回家 来问娘,为什么还不来?娘说,老张伯伯说了,你要耐心等,你回家来这一会儿工 夫,没准儿人家就走过了。小培听了,就转身忙又跑回厂门口。日头上了杨树梢, 行人逐渐多起来,工人们进进出出,有人认识小培,问他在等谁?小培不说话,扭 过头去看墙边枯萎的一丛干草。等那人走过了,又忙抬头向东向西看。也不知道那 是什么时间,那时天气已经暖和,手不冷、耳朵不疼、脚心发热的时候,红棉袄出 现了。穿着红棉袄的姑娘,骑着自行车,在东边大坑边马路上出现了,她是在往西 去,而西边,在小培这里,就是砖瓦厂的大门。小培盯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近。小 培看清了那是一个梳着两根麻花大辫子,直垂到座位上的姑娘,她上身的红棉袄, 像火一样红,像喇叭花一样鲜艳,像床底下的大灯泡一样耀眼。小培想喊,却不知 怎样喊。他想跑到路上拦住她,可是脚却一步也挪不动。红棉袄转眼来到厂门前, 那一刻,小培离她那么近。可是又一转眼间,姑娘已经目不转睛地向西而去,很快, 她就骑过了玻璃厂,消失在了马路的尽头。 这个冬天过得长,但是也快过完了。窗外逐渐化开的土,发出了土的气味儿。 喇叭花开的季节虽然还没有到,但是有些植物已经开始浅淡地透露春天即将来 临的消息。小培减掉了厚棉袄,换上了两层单衣。他像一只睡在土里的蛹,脱掉束 缚自己的壳,开始走更长的路。此时,他还保留着一点儿做蛹时期的性格:虽然走 路时还是那么快,但是嘴巴抿得还是那么紧。他从爸爸和娘对话中隐约感到,他们 要回到老家北堡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们再次商议着,如果将家暂时分成两半, 一半种地,一半工作,粮食和钱都各占一半,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北堡村要分地, 如果他们今春不能回去,就不能分到地。小培问娘,有一天,我们会把家里吃光吗? 爸爸和娘同时笑起来。从他们的笑声中,小培知道自己问题问得傻,但是心情 的确忧郁起来。这一天,他一个人来到砖窑上,沿着往窑上拉煤的砖砌斜坡上到顶 上。 那像一个巨大的房子的屋顶,分布着数不清的下煤的洞口,每一个洞口由一个 圆形铁盖盖着,有的盖得不严密,从斜旁小培看到了下面通红的火。小培走在这个 地下燃烧的巨大广场上面,朝着那根高耸入云的烟囱走去。在围绕这个烟囱走的过 程中,小培在墙壁上发现了几个风洞。风从洞口剧烈地抽进去,带着对小培手掌的 挤压,从他手缝及手掌各面吹进去,小培感到了一种令人害怕的力量。他从裤兜里 摸了摸,摸出一张小纸片。这张小纸片,在风洞口呼啦啦地摆动着,小培两个指肚 轻轻一松,小纸片立即被抽进了黑洞洞的烟囱膛。就在这同一天,小培还第一次远 足来到了玻璃厂那个最高最大的厂房顶上。在离砖窑不远的那道墙的断口处,小培 不太费力地爬到了玻璃厂那边。他看到了更多陌生的面孔,也看到了更多的杨树。 他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人,无所事事地走着。最后,他来到了那个镶满玻璃的厂房 边上。在那儿,他发现了像蜈蚣腿一样整齐排列的嵌入墙体里的铁把手。第一个, 他恰好能扒到,他攥住它,脚踩住墙,手用力往上牵引身体,他顺利地抓住了第二 个把手,而膝盖则拄在第一个把手之上。接着是第三个把手,他两只手攥住,而两 只脚,已经踏在第一个把手上了。小培仰头看了看沿着墙面的数不清的把手,高高 地通向遥远的尽头。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往上爬去了。小培的手心沾满了铁锈,混 合了汗,布满了黏黏的一层。风呼啦呼啦地掀动着小培的两层单衣,阳光清冽地照 着四面的大地。小培俯瞰着玻璃厂和砖瓦厂的厂区,他看得见斜顶房上的瓦片和平 顶房上黑色的油漆,看得见缓慢蠕动的如同蚂蚁的一个个小小身影,还有远处几处 零散的建筑和大片大片的田野。他判断着王海家的大概方位,发现那里果然有一间 小屋,从他这里看去,就近乎一个小点。那只不久之前还在它底下的烟囱,此时烟 囱口似乎只是在小培眼睛略上一点儿,从那口里冒出的灰烟正斜向东去。就在那时, 小培突然感到手心有些发麻,脚下的屋顶似乎在往下倾斜,他一屁股坐在屋顶上。 在那一瞬间里,小培感到自己就像滑落到了空中。他没有立即下坠,而是漂浮在空 中。这当儿,他看见了一张纸片从烟雾中脱身而出。那不是他的那张小白纸,而是 一张有着鲜艳红色的纸片,就像一团火焰在空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