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东北农村长大,记得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听见村里人——无论男女— —都能扯着嗓子唱上几句二人转。那声音能传出挺老远,每当我走过田间地头,听 见地里面的老农一边锄地一边唱二人转,我都会被那粗犷豪放的声音所吸引。就像 有的孩子迷恋蚂蚁爬行一样,他会蹲在地上长时间地仔细观察一群蚂蚁的行走;有 的孩子喜欢捉蜻蜓,为了一只蜻蜓,他会不顾一切地追赶,直到忘了脚下的路,失 足掉进大粪坑。而我这个人在那个阶段就喜欢听别人唱二人转,听到二人转的声音 的时候,我也会蹲在地头上,仔细品味那种声音,假如那个人唱起来没完没了,我 蹲久了肯定会感觉腿部肌肉又酸又麻,这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坐下来,把那歌 声听完再回家。 我小时候这样专注地听乡间的二人转,你一定认为我长大以后肯定会成为一名 优秀的二人转表演艺术家,最次,也会成为一名二人转演员,演员和艺术家是层次 上的区别。但事实恰好相反,我不但没有成为艺术家或者演员,而且把那时候听来 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我没办法成为歌唱演员或者二人转表演艺术家。最令人 难堪的是,有关音乐的一些元素,在我身体里面完全消失,以至于我现在连最简单 的歌曲,唱起来都会跑调。 虽然我把歌曲的曲调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对童年的往事记忆还是很深刻的。我 记得我经常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和父亲一起去小县城的二人转剧场看二人转 表演。尤其是在夏天,农活又不算太忙,父亲有时间就带我去看二人转。回来的路 上如果赶上没有月光,行程就会一片漆黑。自行车行使在田间小路上,两边是黑黢 黢的包米地,风刮过的时候,哗哗作响,让人感到紧张。我就跟父亲说,我害怕。 父亲就唱一段二人转给我壮胆。如果是赶上有月光的好天气,父亲心情自然愉快, 不等我说害怕,他自己就会唱得津津有味。父亲这样唱歌虽然能表达他的愉快心情, 也能减少我心理上对黑暗的恐惧,但父亲骑自行车的时候对二人转过分投入也是不 对的。因为有一次下大雨,对农村的道路造成了史无前例的伤害,父亲就在那样的 道路上洋洋得意地骑自行车,一边骑一边唱那个著名的《西厢记》,突然他觉得要 撒尿,于是停下车子。当他停下车子的时候,他的尿却被眼前的事实吓没了。因为 他看到原本坐在车后座上的儿子不见了。父亲也顾不上撒尿了骑着车子就往回找, 一边找一边喊我的名字,声音十分焦急。最后他在路边的草丛里找到了我的尸体 (如果那时候死了,那么躺在草丛里的就是我的尸体)。那一次,父亲为我哭了, 因为他无论如何折磨我,我就是不和他说话,也不睁开眼睛看他。他背着我跑回家, 对母亲说,完了,他死了。母亲一听也傻眼了。父亲上去给母亲一个嘴巴,母亲才 缓过神儿来,然后就哇哇地哭,没完没了。父亲只好再给母亲一个嘴巴,并说,哭 有个鸡巴用,还不去找他二大爷。母亲听到父亲的命令,鞋也没穿就往外跑。二大 爷来的时候,带来了他平时给别人针灸的银针。那东西又细又长,平时我淘气的时 候,他们就用这个东西吓唬我。因此我对二大爷的银针的害怕,是骨子里的,这种 害怕是超过了我对黑暗的恐惧的。所以,当我二大爷来到我家的时候,他首先翻开 我的眼皮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对我父亲说,没事,死不了。当他拿起银针在酒精 棉上消毒之后,我感到一阵冰凉,银针凉丝丝的一下子钻入我的体内,我就醒了。 父亲抬起手来,要打我,还说,操你妈的,你可吓死我了。但父亲抬起的手被二大 爷挡住,否则,我可能再次死过去。到那时候,恐怕二大爷的银针也救不了我的小 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