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个夏天,我常常沿着狭长蜿蜒的海岸线往复奔跑。 大海茫茫。 他就葬身于这里了。那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我想他,发了疯似的想念,彻夜 难眠,恰似一种黑色的绝望,可是他已不在了,消失了,连尸骨都不复存在,即或 存在,也在茫茫无涯的海底。 我总是看见他那张脸一点一点沉入海底的样子。 在我看来,他就那样,保持一种基本的美雅,那动作虽是生命最后的挣扎,但 仍然好看,犹如一种舞蹈。他无可救药地沉了下去,独自一人抛弃了世间的光亮和 喧嚣,静静地睡在了那个无声的世界。 负责搜救的船只在大海上忙了三天,最后,仍然是一无所获。 三天里,我和妈妈一直站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微蓝的海水。浩瀚的太平 洋不言不语,它吞没了一切,却不言不语。最后人们决定放弃搜索,就这样将一个 男人永远地留在了海底的黑暗之中。 那一年,他三十五岁。 他三十五岁生日那天,特意请假从海上下来,黄昏的时候回家,一家人破天荒 地去了一次西餐厅。他,他年轻美丽的妻子,还有乖巧安静的孩子,一家三口在华 灯初上的城市夜晚里行走。儿子走在一侧,儿子已经很高了,齐及父亲的肩头。对 于这个家庭来说,这样一次团聚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所谓物以稀为贵,所以,三 个人每个人都无比欢快,他们高兴极了,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男人拉着女人的手, 女人拉着孩子的手,手心里出了汗,亦紧紧相握,不愿松开。 女人说,天天这样多好! 男人说,等我忙完了这一年,就调回陆上了,就可以天天带着你和儿子去吃饭。 女人说,那就比较奢侈了,那时候我可以在家给你和儿子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儿子和妈妈一样,心情无比激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总是有话要说,杂七 杂八,东拉西扯,似乎什么都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如此喋喋不休,连自己也感觉到 了,有时闭上了嘴巴,可过不了五分钟,又说起来,而且没完没了。他变得如此活 泼,一会儿问爸爸东,一会儿问爸爸西,他拉着爸爸的手起劲儿地摇摆,爸爸的手, 大,而且湿润。 儿子对爸爸说,我有一个秘密! 爸爸说,可不可以告诉爸爸啊? 儿子说,当然可以,要是不想告诉你,就不跟你说了,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妈 妈! 爸爸说,那当然了,我们是同盟军嘛!我才不会做叛徒! 儿子的脸还是因为害羞而变得通红,就像水萝卜。他到处躲避着妈妈的视线, 附在爸爸的耳边小声说,爸爸,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了。 这之后,爸爸就出海了。爸爸出海之前的那个晚上,也就是他们吃完西餐回来 的那个晚上,灯火辉煌,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疲倦,一直一直和爸爸说话,似乎这话 就说不完了,没有机会了,要尽可能多说一句。就是这样,睡觉之前,爸爸还给他 理了理发,又在他的房间待了好长时间。他还信誓旦旦向爸爸许诺了一件事情,他 们拉了钩,这话说了就是要算数的。 妈妈说,你们俩怎么没完没了的?好像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妈妈不该说这句话。事后,杜仲想,妈妈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这话多晦气啊! 可妈妈说的是对的,爸爸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发榜那天,那个被我称为“那谁”的男人又疯了。他平时还好,至多是不说话, 阴郁着脸。他喝了酒之后便要有很多话说,两只眼睛就像是毛葱,红得厉害。他第 一次骂我,因我碰碎了他的酒壶。他骂我,淋漓畅快,这大约是他由来已久的愿望。 他讨厌在他的家庭中出现这样的孩子。他不肯为我掏一分钱,就连饭桌上,我多吃 一碗饭,他都心存芥蒂,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他酒气熏天地说,杜仲,你不是我儿子!你也别指望我会拿一分钱供你读书! 我妈的围裙还没有解下来,她听了这样的话,突然扯了嗓子吼了这么一句,你 错了,杜仲不会花你一分钱的,他会考上的,杜仲你说是不是? 他雀跃了,他说,这是你说的话,你别忘了!他冲着我们指点。他说,杜仲, 就这个孩子,他怎么能考上呢? 妈妈反问,怎么就不能考上呢? 他放荡地笑了,把那张长了一个红红的酒糟鼻子的麻脸伸过来,怪声怪气地说, 就算他考上了,你供养得起吗?没有我的支持,他念个屁呀! 她心里应该是有谱的,她是一个聪明的人,知道拿出一笔钱来供养我读书是她 自个儿的事,和那个男人发生不了干系,这一点她自知。所以,那一天,她尽量不 让自个儿败兴,依旧笑盈盈地说,杜仲,下午就发榜了,我们一起去学校吧。 我不敢吱声,我猜想自己的成绩会一塌糊涂。 事实亦是如此。 我落榜了。 校园里突然又热闹了。那种人心惶惶的热闹,所谓的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乎所 有的孩子都是家长陪同来的,这在我们那里大抵上算是一个传统。一九九六年的时 候,家长陪同孩子去学校看榜是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个狭小的校园,此刻的它,有一种暮气沉沉的气息,所 有的喧嚣和繁华不过是一场假象,热闹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平静了,犹如一个将 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何小草的身影就像是一尾洁白的羽毛。一切如昨,她依旧美丽、安静。她穿着 白色的连衣裙,赤裸着光滑的小腿,背影看上去单薄而轻逸。 ——她一个人来看榜。 天热,操场上人头攒动,不断有人退去,亦不断有人赶来。人群的流动暴露出 夏天的躁动,可何小草是安静的。在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站在何小 草心门之外的孩子,无法洞穿亦无法把握。 我设想能够大大方方地走到何小草面前,和她讲话,表达自己对她的想法,这 是我一直都想做的,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做成。 那一天,我甚至连走过去见她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落榜了! 我数学打了十八分。我的名字是第十二名。当然,是全校倒数。这个名次连读 市里的最差劲的普通高中——三中——也要拿好多的赞助费呢!何小草呢?她不一 样,她排了全校第七,名字写在前面,而且写得非常醒目。她会去一中,最好的高 中,每个家长梦寐以求的学校。他们为自己的孩子考进了一中而自豪,认为进了一 中就是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校门,这是脸上贴金的一件事。 我自然是去市三中,这是唯一的选择,似乎不会更改。而何小草,我不敢想象 她会再次与我在一个校园里生活,这已经不可能了。 那天,我就是那样恋恋不舍却又无比迅速地带着妈妈离开了校园。我不敢再往 下想,我,何小草,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犹如交叉而过的直线吧,随着时间的推 移,将越来越远,在我和她之间再产生什么,已是绝然不可能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