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约一个月之后吧,一个和爸爸穿着一样的海军衫的叔叔敲开了我家的门,他 带来了一套精致的画具。他说,这是从新加坡带回来的。我问他这是谁送我的。他 说是我的爸爸。他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海员,他说,这是爸爸生前念念不忘的事情, 他答应过儿子,要在新加坡给儿子带回礼物,这就是了,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见到郝文阁的那个夜晚,妈妈似乎有些兴奋,得意忘形。回来的路上,我依旧 沉默,是郝文阁开车把我们送回来的,他将车开得缓慢,并且故意绕路而行。我和 妈妈,两个被生活折磨得已经疲惫不堪的人,第一次有机会清闲下来,看着窗外流 光溢彩的城市,突然觉得这世界竟至如此陌生,黑夜亦如此美丽。 可这终究是路上的风景,而非生活,只是路过,不可驻留。 郝文阁将车停在了巷口,他下了车,殷勤地为我和妈妈打开了车门。我注意到 一个细节,他拉住妈妈的一只手的时候,面容似乎抽搐了一下,在稀疏的灯光中, 似是神秘的暧昧。我不及他过来,自行走出车门,站到了妈妈的身边。 郝叔叔,我们回家了。 妈妈没有让郝文阁到家里小坐,甚至连敷衍的寒暄都没有。郝文阁亦无啰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折身上车。很快,那辆黑色的轿车就完全融入夜色了。妈妈盯 着那辆车的尾灯微弱的光芒,眼睛里涌动着无边无际的黑色。 我拉了拉她的手,说,妈,我们回家吧。 她似乎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应着,哦,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 上楼梯的时候,妈妈嘱咐我说,卡卡,他若是问起来,便说去朋友家了。妈妈 这样说话,我觉得很沮丧,心一下就乱了,惶惶然沉了下去。楼道里黑糊糊的,用 脚一跺才可以让门灯亮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妈妈,我们宁愿在黑暗中靠 扶手走上来。在二楼和三楼的楼梯平台处,我突然挣脱了妈妈的手,她一直拉着我 的那只手无助地垂了下去。 她叫我,卡卡。 我对着黑暗中的妈妈说,郝文阁是你什么人? 起先是一阵无声的沉默。 我有点儿无法忍受这种可怕的寂静。 我追问着,你是不是打算和他私奔? 闪电撕破黑暗一样,一个巴掌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她就这样出其不意地扬手 给了我一巴掌。这是妈妈在爸爸离开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后来,她哭了。 黑暗中,我看不见她哭泣的样子,只有抽泣的声音,犹如一把银色的小刀刺中 我的心脏,一下一下,让我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我拉了拉她的衣角,喃喃地说,你别哭了。 一夜无眠。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雨水是下半夜落下来的。我从床上爬下来,望着空荡荡 的街道上大雨滂沱,心是冷的。睡眼惺忪之中,我似乎看到有一个人影跑过街道, 消失在雨夜的尽头。我还是想他,蜷缩了身子,双臂环绕着膝盖,赤裸着脊背,空 气微凉,肌肤亦是,眼泪一点一滴地落,一点一滴地冰冷,冻结。嘴里小声地念着, 爸爸,爸爸,卡卡想你…… 冷雨夜,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他压抑着哭声,不想让人听见, 陷到泥沼一样的黑夜之中,伤心欲绝亦无处遁逃。 我从床上爬起来,抱起画板,一边流泪一边画画。我不再画秋天,画城市的街 道,横亘天空的电线,不画这些了,我只想画一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不能确定郝文阁这个平和的男子究竟带给了我什么。 在一九九六年那个燥热的夏天,这个男人数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最后一次是在市大 剧院。郝文阁邀请妈妈去欣赏一场音乐会,他依旧是开着那辆黑色轿车带她去的。 郝文阁是一个细心周到的男人,他擎着一把伞站在车旁,面容温和地等候着盛装的 母亲。 我斜倚着门口,看着妈妈再一次坐进郝文阁的车子,消失在巷口。一些古怪的 想法涌上我的脑际,我觉得妈妈被郝文阁带走了,我是说她的心被郝文阁拿走了, 她定是忘记我死去的爸爸。 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好,我也希望妈妈的幸福重新开始。她大约就像一只双桅船, 早该驶进一个男人的港湾,不再独自飘零了,我想。可在我而言,又似一种矛盾。 我不愿意看到除死去的爸爸之外任何一个男人和妈妈相爱。任何人,包括郝文阁。 可我还是一个孩子,一切又能怎样呢?顺其自然,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大约只有这些词可以拿来形容我们那时的生活状态吧。人就这样,在极端封闭逼仄 的现实空间里,日益枯萎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