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独自一人在家,妈妈随同郝文阁走了。楼道里响起噔噔的上楼声,这声音响 亮且沉重地砸进我的耳朵。我警觉地站起身来,将灯拧掉,黑暗随之降临。我兔子 一样跳到床上去。后来,是他开门的声音,金属钥匙插进锁头里,咔的一声脆响。 透过虚掩的门,我在黑暗中看见一个湿漉漉的人站在门口。 灯亮了,光亮潮水一样覆盖了我,我吓了一跳。那个男人,他手里提着一尺来 长的宰猪刀酒气冲天气势汹汹地站在那儿,雨水不断从他身上滑下去,在他脚底的 地板上,已洇了一摊水。就是这样,我终于看到了这个男人残暴的嘴脸,而且狰狞, 已涨成猪肝色的一张黑紫色的脸上赫然写满了野蛮的愤怒,几块泥巴上上下下均匀 地沾在他身上。我猜出来他定然是醉了酒,一路上跌了不计其数的跟头。 我没有起身,倒在床上假寐。他小站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清醒,或者缓解由 于踩楼梯所带来的疲劳。当他气喘吁吁像一头野兽一样朝我走来的时候,我无比恐 惧,身子抖成一团。 有一刻,我想他大约会杀死我吧。 他完全有理由杀死我。这个晦气的男人,他娶了一个女人,未曾给他生一男半 女,陪他风雨了十余年突然间便因一场大病撒手西去了。他积攒了许多钱,默默无 闻地生活,对生活亦再无希冀。偶然的一天吧,他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这女人 因亡了男人而悲痛不已。他心里竟然窃喜,喜不自禁,甚至可以用狂喜这样的字眼 来形容一个已约四十岁的男人。他发现自己还未曾老去,他还有能力去爱。那一段 时间,这个靠屠宰牲口为生的男人突然对一个陌生的惨遭亡夫之痛的女人大献殷勤。 他对自己说豁出去了,不要脸了,所有的东西统统都见鬼去吧。他一心想得到那个 落难美人。他几乎荒废了自己的手艺,整天厮守在那女人的身边,并因此差点儿丢 了求生的饭碗。那女人起先自是不同意的,她是一个美人,这没错,即使按照最庸 俗的标准,从相貌上来看,他们亦是不般配的。男人虎背熊腰,走来时如同一座大 山抵达你的面前,尤其是他的脑袋,大得惊人。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除去恐惧, 很难让人想到欲望。可是,女人最后应下了他,她不再挑剔男人的相貌。她亦知道, 自己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男人,这辈子的爱情就此终结,余下来的日子不过是带着 物质的生命走向尽头。活着,也仅仅是活着,再无其他任何意义。找一个平和的男 人也许是正确的选择,为了自己亦为孩子。女人带着他——那个死去的海员的唯一 的儿子,他乖巧、安静,讨人欢喜,她一直这么看自己的儿子——去见了他。后来, 一切快如闪电,他们未及修整,便匆匆领了结婚证,也未曾有过任何喜宴,便开始 过起日常起居之类的琐碎生活了。无论在女人而言抑或从男人的角度讲,这都是一 次错误的婚姻,彼此都处在极端状态下做出了走向结合的决定。想的和做的永远不 一致,一旦他们到了一起,一切都变了形,走了味,生活非但只是乏味,而是让两 个人疲惫不堪。女人极力迎合着男人,男人愈加心情烦躁,因为他发现这女人本不 爱他,一点儿一丝儿一毫儿都不爱他,甚至讨厌他,恨不得终生不和他同床共枕, 不和他有床笫之欢。他亦发现,这个女人突然在某一夜晚开始变得湿润起来了,她 开始化妆,一反常态地将自己装扮得花枝招展。总之,他觉得她变了,她身上有一 种特殊的味道,似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她身上不再是家庭主妇的味道,而是沾满了 风尘女子的脂粉之气。像他这样的男人,大抵可以想见最见不得自己的女人跟了别 人,这不是得与失的问题,更多的时候是男人的一张脸面。若女人真背叛了他,给 他戴了绿帽子,他定会张牙舞爪冲过去将她撕碎。你要相信这种男人能干出任何残 忍暴戾的事来。这男人在一九九六年的那个晚上,似乎是抓住了把柄。那一天黄昏, 天色转向昏暗,空气闷热濡湿。屠宰场的一个运货工人因病休假,这样,继父帮忙 负责把肉送到市里的一家酒店。车子驶到西区的时候,雨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 车窗上的雨水流淌不断,由于突然降下雨水,又恰赶上下班高峰时期,车行缓慢, 烟雨蒙蒙的大街上川流不息。他无聊地吹着热气,试图将目光探向窗外,看清淌着 雨水的玻璃窗外模糊的人影。他看到她,一个模糊的剪影,一身水蓝色的套裙,亦 不过是剪影。她一只手搭在男人的肩上,男人小心翼翼地搂住她进了大酒店的旋转 门。隔了一层玻璃,再隔了一层玻璃,他什么也看不清。酒店大堂里人影幢幢,他 无奈地捶了一下车窗,司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那个女人定是她,不会错,他的预感一向准确无误。 ——他把我拎起来,又把我摔在地下。我听见小肘触地时发出咔吧的一声脆响, 疼痛像定时炸弹轰然炸开,立即将我粉身碎骨。我瘫倒在地上,屈辱、愤怒还有仇 恨以及深深的恐惧汹涌而来。 他疯了。 是的,他真的疯了,就是这个男人。他如我恨他一样记恨我。我是他的眼中钉, 肉中刺,我是一张嘴,一个无底洞,吞进了他难以数计的食物以及金钱。他要揍我, 把我打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我如此伤痕累累的模样一定是他乐于看到的。额头 以及牙齿被磕着了,有一小溜鲜血淌出来,潺潺不息,恣意纵横。他得意非凡地欣 赏着我的惨状,这个男人,他咬牙切齿地幸灾乐祸。 我没哭,亦无声息,只是用眼睛定定地看他。 他破口大骂,说我是杂种,狗操的,破鞋养的。他说他最鄙视我这种人,恬不 知耻,寄人篱下,白吃白喝。他说他还讨厌我那种看人的目光,那么下贱,那么自 卑,一副小人模样,一辈子不会有出息。 他开始砸东西。 他把我的画板举过头顶,重重地砸下去。他还试图撕碎我的画。我不再坐以待 毙,从地上站起来,用一种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你放下它。 他静下来,看着我,轻蔑地笑了。他什么也不说,双手交错用力,嚓啦一声, 我那张画了一个礼拜的画分成了两半。他不罢手,继续撕碎,撕成了长条,碎片, 粉末……撕到不能再撕。 画上那个我最爱的男人被撕碎了。我本想着在一周年的时候带着它去他的坟前。 我想在那儿跪下,对他讲,爸爸,卡卡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模样。 可是,现在,这一切,全叫面前这个禽兽给毁了。 我站在那儿,面色苍白,神情激动,眼泪噙在眼里,汪了一眼底的委屈和荒凉。 我带着受伤的胳膊向他冲去,并且大喊大叫。 我骂他,打他,竭尽全力,宁死不屈。他并非我的继父,而是我的仇人。我们 不以成人孩子分野,只以你死我活为界。我恨透了他,想杀了他。他再次轻而易举 地将我抓起,狠狠地摔在地上。 就是这一次,我彻底废了,我的左胳膊,就是刚才受伤的那条胳膊,再一次结 结实实地向地面砸去。锥心般的疼痛向四处散去,眼前闪过一阵白光,我给疼傻了, 又似乎失去了知觉,坠入眩晕之中。 他的脚踩上来,踩在我的脑袋上,他问我,你妈是不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倒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了。 一九九六年的那个大雨之夜,哗哗哗的雨声隔绝了世界。一个醉酒的继父殴打 了他的继子。孩子在雨声中也许逃过、挣扎过、逃过、骂过,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不会有任何奇迹出现,亦不可能有人出来,将面前这个凶悍强大的对手打倒。后来, 他被摔在地上,胳膊断了,他疼得龇牙咧嘴。 撕心裂肺的疼。 仇恨在那一刻便确立了,并且矢志不渝地生长、壮大,并最终成为一株盛大的 参天大树。他发誓要杀了他。这念头如此固执,让他一瞬间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狰狞恐怖。青春的小鸟飞走了,空空落落,他只是一副躯壳。他茫然无助,伸出一 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两下,最终还是哭了。 那个夏天,我的身体有了异质的变化,脸孔突然支离破碎起来。在那张脸上, 你除了能够看到不安和清瘦之外,还有万壑难填的欲望,还有少年的恶,没有杂质 和残渣的,只是恶,很单纯,尚不成熟。还有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或许是因为历经 了摔打和磨炼,无端地坚硬起来。斗殴、流血、还有被仇人撵得四处乱飞,在我而 言,这一切已经司空见惯,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我彻底废了,变成了一个坏孩 子、不良少年、二流子。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潮湿,酷热,我就像是一块奶油蛋糕,变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