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七岁的男孩儿趴在窗台上,双膝跪着炕,数着雨天胡同水洼里的水泡儿,水 泡儿是雨水落在水坑里激起的,水坑是车在土路上碾出的。 窗户不到一米见方,屋里昏暗,一铺火炕临着窗台。窗外是一块巴掌大的小园 子,种了些许绿绿的葱。房子是建在洼兜里的,所以朝南的窗子下沿几乎与地齐平。 屋檐离地只有孩子的身高的距离,在园子里拉泡屎足可以臭满屋。 屋檐上滴下的雨水溅在泥土上,泥水四散开去,有的落在了炕上,有的挂在男 孩脸上。男孩的妈盘腿儿坐在炕上,靠着漆黑的被垛,闭着眼,神神道道地嘀咕些 什么。 对这座像地窨子一样的房子,我感到十分陌生,连同周围的一切。 院子是用破旧的木板、烧黑了的铁皮和生锈带刺儿的铁丝网围成的,大门口甚 至还垫着腐朽的枕木。这里一出胡同口就是一个露天的,摆在马路边的菜市场。夏 天,苍蝇乱飞,臭水横流,泥泞不堪。 后院儿里老杨正提着“维德罗”(俄语水桶)在淘着没过脚脖子的积水。老杨 披个鱼鳞袋子,长久未收拾的头发和络腮胡子都粘在了一块儿,邋遢得像类人猿。 雨小些了,老杨一跛一跛进了屋,两眼无神地睁着,不一会儿,又冲我嘿嘿,露出 两行星罗棋布的小米粒牙。 在我的印象中,我最早的家是在六道街儿,宽敞透亮的家属楼,绝不是这又黑 又脏还是租来的地窨子。 老杨说,这全是你那死妈穷折腾,烂的瑟的结果。 原本,老杨和小高都是有工作的。先说小高:她在国营旅店当服务员,经常上 夜班,去火车站招揽旅客;老杨本可以接老老杨的班去庆华厂当工人的,只可惜还 没等老老杨退休,庆华厂就不行了,濒临倒闭,给职工发不出工资。老杨在城建工 程队抡大镐,刨马葫芦。 老杨是我爸。 小高是我妈。 老杨叫杨金,老杨一点儿都不老,只是显得老。老杨是老末儿,上边还有三个 姐姐。老杨家穷了几辈子,生孩子图个吉祥,老杨的爹,老老杨给孩子们取名:生 四个男孩,就分别叫“金、银、财、宝”;生四个女孩就叫“荣、华、富、贵”。 只可惜只用上了“金银财宝”中的一个字。 生老杨那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老老杨一个人工资养活全家六口人,日子 挺紧巴。怀老杨的时候,奶奶营养就跟不上,生下来还是跟不上。奶水不够,没钱 买奶粉,就弄些米汤、包米面糊糊对付,甚至还喂他劳动人民发明的一种人工乳汁 ——抓一把泡过的包米子或者小米儿放到嘴里嚼,嚼出来的乳白色汁水吐到奶瓶里, 沫沫叽叽像豆浆似的,再用锅蒸一下——老老杨把自个儿嘴当磨了。 十六七岁长身体的时候又去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天到晚下地挣 工分。两件重大的历史事件造就了老杨,一直缩缩着,像盐腌过的萝卜,或者第二 年春天还挂在树上的李子。不仅比老老杨矮一截,也比他那三个姐姐矮半头。 号称一米六的老杨长得实在是太困难了,媒人托了不少,可人家姑娘一听是老 杨,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背地里人家都叫他武大郎。 老杨的婚事一直拖着,他的三个姐姐都相继成了家。 直到老杨三十岁那年,老老杨的大徒弟领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姑娘不赖, 对老杨来说不缺胳膊少腿已经是不赖了。一张狐狸脸,尖瘦尖瘦的,姑娘身世很可 怜,父母遭红卫兵迫害都自杀了,房子财产都被没收了,她独自一人来投奔父亲的 老部下,可人家为求自保,竟让她只身一人流浪街头……老杨说我们不怕连累,你 就留在我们家吧。 于是,她留下来给老杨当媳妇了。 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谁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大姑娘是活生生的。 结婚时小高才二十出头。 老杨娶上了媳妇,新房儿还是原先住的家属楼,老老杨一个人和他老伴儿的照 片搬进了只能容一张床和他的半导体收音机的小屋,老老杨是幸福的,因为终于了 了自己的心愿。 老老杨是庆华厂的元老级人物,这是老杨跟我讲的。想当年,去庆华厂接班曾 经是老杨最大的梦想,老老杨可是庆华厂的缔造者,最早一批的师傅,在厂里上了 半辈子班,带了一大批徒弟。五几年建厂那会儿,老老杨的工资就是好几十块了, 比一般干部还多挺老些呢! 老杨喝了点儿酒就高,一高了就跟我吹这些。其实,庆华厂几几年建的,他也 不知道,老老杨当时开多少工资他更是在胡咧咧。 当年的庆华厂真叫一个气派,光工人就两万多,每天早上一上班,嗬,人老鼻 子了!那自行车并成排连成一溜儿,还不算两所职工医院、八所子弟小学、五所初 中、两所高中,还有自己个儿的公检法……这么跟你说吧,咱这小地方三个人中至 少就得有一个在庆华厂上班,一个是厂子的家属…… 老杨每每讲到这些时,脸上总会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神情,仿佛陶醉在自己的 一次战斗经历,一次甜蜜的约会,一次登台领奖…… 你爷——我爸,那可是庆华厂的老职工了,都带了一大帮徒弟了。唉!可没等 我结婚,厂子就不行了,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爷也退休了。一直听人说厂子要黄, 后来真黄了,两万多工人都下岗了,厂子欠了他们一年多的工资。幸亏我没接成班, 要不然我也下岗了。 忘了说,庆华厂是一家大兵工厂,专门生产各种轻武器。 说实话,老老杨的那帮徒弟确实够意思,对师傅一家没的说,逢年过节总来拜 望师傅。厂子不景气,徒弟们都已独闯天下了,但他们对师傅家的事儿是上心的。 老杨很走运,老老杨的徒弟介绍他去城建抡大镐,他没赶上下岗那拨儿。 小高的工作也是徒弟们给介绍的。 老老杨已经退休了。 家里添了女人,老老杨往厂里跑得更勤了,除了吃饭、睡觉,他基本不回他的 小屋。当然,他去厂子不是去要工资,多半是与厂里的老人儿们一起闲聊,晒太阳。 几个老头儿围在一起蹲着,如果每人嘴上叼一根旱烟袋,背上再披一件马褂, 简直再农村人不过了。这里并不是要贬低农村,只是很难说小城的面貌与农村有多 大的差距。 老老杨高大的个子独自堆缩在榆树墙的阴凉下,粗大的、关节突出的、盘根错 节如同树枝的手指挖着鼻孔。手上不很分明的青色脉络是衰老的血管。他正在犯愁 呢,儿子这回结婚花了不少积蓄,儿子儿媳又得找工作,托人、找关系、送礼不都 得花钱哪!厂子不发工资,日子太紧了!唉!熬吧,儿子有工作就好了。 厂子下班的铃声又响起了,油漆脱落的大黑铁门无声地关着,早已经没有当年 摩肩接踵的情景,夕阳映红了飞起尘土的沙土路,老老杨背着手走在回去的路上。 一切归于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