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高生了我之后,老老杨便很少去厂子了,他倒是不再寂寞,因为有我,好像 他有了一件玩儿物。 他在床上哄我,我哭,他也哭,他学着我的样子,“哇——哇”,露出掉光牙 齿的牙床。牙床上还有些许残缺不全的牙齿,像草甸子上不时冒出的小石砬子。他 装完了哭,就会笑上一阵子。 他爱逗我玩儿,随便拿件东西在我面前晃,吸引我的眼球,让我伸手去抓,口 中还“咿呀”地叫个不停。有时还会抱着我笑着睡去,口水流得襁褓上全是。 小高晚上当服务员,老杨白天抡大镐。 老老杨一个人在家看孩子,白天小高自家睡觉,中午,她趿拉着鞋,蓬头垢面, 一副邋遢相,睡眼乜斜着正在逗孩子的老老杨,桌上是老老杨已经做好的饭菜。 这时老杨下班了,刚进屋时像刚在土堆里滚过似的,又脏又累,还一身下水道 味儿。 中饭时,婴孩四仰八叉倒在床上,不等他们吃完,哭声已沸。老老杨急忙放下 筷子,“兴许是孩子饿了。”奶瓶里已经没奶了,他把孩子抱到饭桌前,对小高说 :“孩子饿了,你喂喂他。” “我还没吃完饭呢,等我吃完了的。”小高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 孩子还在号。 当爷爷的看不下去,去给孩子冲奶粉,暖瓶里没水了,他又现烧了一壶开水, 冲好了奶粉,用嘴吹凉了,才给孩子喂下去。 小高吃完了饭,连桌子都没收拾,径直倒在床上,睡她的回笼觉了。 老老杨边拍孩子边叹息,儿子说了媳妇,家里有了女人,按理说自己应该享点 儿清福了,可儿子太熊,娶了一位少奶奶,又生了一个小祖宗,两个冤家骑在他这 头气喘吁吁的老牛背上,老牛都累得吐白沫了。 老老杨真吐过白沫,那是因为他有哮喘病——年轻时给人扛大活累伤了。平时 不能烟熏火燎。尤其是冬天,一见冷风就齁齁起来没完。嗓子眼里的痰一上一下, 喘不上气来,像条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干嘎巴嘴儿。 所以冬天老老杨不敢出门。 北大荒大冬天冻天冻地的,没法抡大镐,施工队放假,老杨也歇了猫冬。小高 还得上夜班,去火车站接客,她是去招揽旅客,不是像现在说的“接客”,一是那 时不兴那个,二是她的条件干那什么有点儿困难。小高那时候的确遭了不少罪,数 九寒天裹件儿破大衣顶着冒烟儿雪在站前挨冻,而且还休息不好。 好在老杨不上班了,夜里陪她一起去接客。 在我四岁那年,三九天,老杨陪小高去接客,在旅馆里,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对 小高污言秽语,甚至当着老杨的面对小高动手动脚,小高给了他一耳光。 那醉鬼恼了,疯狗一样与小高厮打起来。老杨上前拉架,“大哥,这是我媳妇 儿,她有什么错你跟我说,你别打她,要打就打我吧。” 男人一脚把我爸踢开,“去你娘的。” 老杨又扑过去抱住那男人的腿,“我们错了,求求你放过我媳妇吧!” 小高被打得鼻青脸肿,嘴丫流了很多血,头发被扯掉了一把。 男人撒够了野,走了。 小高要去报案,老杨脸都变色了,“不就是挨了几下打嘛,现在市面上多乱呀! 流氓混混贼猖獗,那小子没准儿还有黑道来头儿,咱小户人家可惹不起,你报了案, 他大不了蹲几天笆篱子,出来找咱报仇可咋办!再说现在警察都不敌黑社会,他们 个个有枪……” 老杨港台电影看多了。 老杨死拖硬拽把小高弄回了家。 鼻青脸肿的小高指着老杨一边哭一边骂,“你这窝囊鬼、废物、死熊一个,连 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连武大郎都不如,还没三块豆腐高,要你有啥用?一点儿能 耐都没有,活该当乌龟王八蛋。” 老杨只是死个儿丁地坐着,像死木头疙瘩一样地听着。 小高气急了,上去挠了老杨一把,几道血印清晰地印在脸上。 老老杨躲在门口,披了件棉袄,小屋里是熟睡的孩子。小两口儿吵架似乎不关 他的事儿,但听清楚来由后,他还是觉得芒刺在背,怎么生出这么窝囊的儿子。 左邻右舍被吵醒了,开始敲暖气管子,砸地板以示抗议。老老杨知道这件事斡 旋很难,随它去吧。老老杨回房间了。 小高哭累了,坐在床上抽泣了一夜。 老杨躲在床底下睡着了,响起比猪打呼噜还响的鼾声。 老老杨叹了一夜气,直到东方发白,小孙子的口水将枕巾浸湿。 从此,小高不去上班了,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恨自己找了这么一个窝囊男人。 一家四口猫在家里,冬天也就这么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