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开春了,改革开放的春风越发吹拂着边陲小城了。先是庆华厂改革,所有的附 属小学、附属中学、医院全部移交社会,大批工人下岗,然后与民营企业搞合资, 生产四轮农用车。新企业不再叫庆华了。其实他们早就开始不上班了,厂子不开工, 也发不出工资,成天待着,有本事的人出去做点儿买卖,那不和下岗一样吗?可那 时厂子还在,一问你在哪儿上班,庆华厂。可现在下岗了,抱着厂子能起死回生希 望的人绝望了,因为现在连单位都没了。 仿佛从那一刻起,小城的经济一下子繁荣起来了。早市、夜市摆地摊儿的特别 多,蒸馒头的、炸油条的、做烧饼的、编鸟笼的、挑馄饨挑子的、卖鞋帽手套的、 摆一地锅碗瓢盆的、推车吆喝水果蔬菜的、倒腾鱼食鸟食的,还有修车掌鞋的。 街上还有挺多的移动小吃部——餐车,有门有窗的简易小房安在一个大推车上, 人称“狗食棚子”。 倒腾什么的都有,除了老本行造枪。 小贩之间一见面,还唠上几句:“今儿卖多少了?” “还没开和呢。” 一打听,原来都是一个车间的。 小城冷清的街道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猫了一冬的人们出来沐浴春天的阳光,春 风是柔的,阳光是暖的,冰雪是消融的。一伙伙的年轻人染着黄毛,穿一身黑,单 儿衣儿,单儿裤儿,裤口敞成大喇叭形,腰里别把小片儿刀,嘴里叼个小烟儿,三 五成群在街上逛,完全模仿港台电影里的黑帮,而且定期过过组织生活,去募集点 儿活动经费。 小高看别人有钱,尤其是看到电视里南方大款贼多,心里痒痒了。她说她有个 舅舅在南方,人家贼有钱,光大别墅就趁好几栋呢。顿顿山珍海味,连香蕉都不稀 得吃了……小高使劲儿撺掇老杨,让他跟自己去南方投奔舅舅。 老杨没主见,耳根子软就同意了。 老老杨对此不以为然,甚至怀疑小高所谓的舅舅是否真的存在。 “可别出去瞎的瑟了,搁这旮儿赚点儿钱都不容易,安安稳稳过日子得了,实 在不行赶明儿做点儿小买卖啥的。”老老杨劝他俩。 小高不遗余力地游说老老杨,“等我们发了大财,把您老接过去,住大别墅, 天天睡‘席梦思’,雇俩保姆专门伺候您,让您享享清福。” 老老杨冷冷地回绝了,“我们老杨家人没有那享福的命,杨金,您就听爸一回, 托人给你找个工作不容易,好好干,别出去瞎折腾。南方人都贼精的,人家钱就那 么好挣?就你那脑瓜子,让人给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老杨背后跟小高说:“要不,咱别出去了,在家开个‘狗食棚子’得了。” “瞧你那点儿出息,‘狗食棚子’挣的点儿钱还不够交保护费呢。” “我看还是听我爸的保险,你那舅舅我从来就没听你说起过,万一不保准可咋 办?” “你这没出息的玩意儿,一辈子受穷去吧,明个儿我就去跟死老头子挑明,去 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听那死老头子的就别跟我过了。” 第二天一早,小高就跟老老杨针尖对麦芒了。老老杨骂小高是狐狸精、害人精、 败家货。小高回敬老老杨老不死、老杂毛、老没用。要把孩子领到南方去,死也不 让他看一眼。 气得老老杨追着小高打,撵到了楼外也没追上。 倒春寒让人猝不及防,一阵冷空气让气喘吁吁的老老杨剧烈地咳嗽。他上气儿 不接下气儿,浓痰一阵阵潮水般涌上来。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按住胸,像一台破烂 不堪的柴油机车,光“突突”冒黑烟不见动弹。 老杨两头得罪不起,早早躲进了录像厅。 中午,小高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她美美地睡了一觉。老老杨房里没了动 静,小高双臂交叉在胸前,以胜利者的姿态拿脚捅开老老杨的房门,老老杨脸色紫 青,身体扭曲,他是被嗓子里的痰憋过去的。 小高吓瘫在地。 发丧老人的时候,小高还在住院,骨灰盒下葬了,丧宴办完了,小高出院了。 孝子贤孙们该流的泪也流了,该号的丧也号了,该磕的头也磕了,该烧的纸也 烧了。小高和老杨把房子一卖,就该启程去南方了。亲戚们在的时候,小高跟大家 说:“这钱我们是不打算要的,我们马上要去南方了。去湖南找我老舅,人家贼趁, 对我特亲,叫我去帮他打点生意,以后好继承遗产,我们马上就要发财了!这点儿 钱人根本不稀罕,几万块钱在人家眼里根本不算个钱儿,香蕉人家都吃腻了。我们 这次去也不能空着手吧,好歹也得给人带点儿土特产啥的。”小高讲得眉飞色舞。 “哎呀!我的姐呀!你啥时候摊上这好老舅呀!咋没听你说过呢?” “哪能随便说呢!我老舅还说,我一到那儿他就给我一套房子,让我安家。那 地方靠海,贼热,我还怕住不惯呢。” “那靠海的也不是湖南呢,好像是海南。” “别管是湖南海南,反正我老舅亏待不了我。” “弟妹,以后你和我弟弟发了大财可别忘了我们这帮穷亲戚呀。”他们一个个 拉着小高的手不放。 “那是自然,我发财了就派飞机来接你们。” 亲戚们含悲而来,伤心而去,不过,好在多少有了一件值得希冀的事儿。 走的前一天,小高领着一家三口去给老老杨上坟,她买了一大堆纸在坟前烧, 跪在火堆前,放声大哭,纸灰纷纷飘向空中。 她泪飞如雨,眼圈儿红肿。她是在向故去的人忏悔,谢罪,不管是出于良心发 现还是害怕鬼魂的报复。这一次,她是真诚的。 老杨将她搀起,只说了一句“活着不孝,死了乱叫”。 小高目光呆滞,没有反驳。这是唯一的一次老杨没有被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