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年后,我“衣紧(锦)还乡”了,回来时我五岁,穿的还是四岁的衣服,箍 在身上紧巴巴的。 老杨小高俩人一脸倒霉相,破衣褴褛,倒在炕上直哼哼。 小高的舅舅或许在海南,或许在湖南,也有可能在云南,但小高领着一家投奔 的却是河南的舅舅。一个在河南北部的煤炭城市摆水果摊儿的舅舅,四十多岁,拖 家带口住在火车道旁破烂的民房里。 老杨和小高在河南当了一年的“盲流子”,钱花得差不多了,白眼也受够了, 小高在异乡冲老杨发了最后一通脾气——把发不了财全归咎于老杨的窝囊之后,我 们打道回府了,回小城了。 其实在河南一年,我的收获蛮大的,最起码香蕉我都早就不稀罕了,因为我吃 了太多的烂香蕉。 撅着尾巴出去,夹着尾巴回来。下火车老杨就说了这一句话。 老杨走了一年,回来发现小城有了新变化:多了一条不夜的街,酒吧、洗头房、 桑拿浴、歌舞厅、夜总会一应俱全,高级轿车在路边排成一溜儿。灯红酒绿的匾额、 十分妖艳的女郎和进出客人龌龊的醉态使老杨仿佛置身电视剧中。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 一家人在租来的房子里待业,没脸去找亲戚借钱,再说亲戚都挺穷,的确没钱。 没准儿,他们还做着《我的叔叔于勒》似的美梦呢!我的父母都是善良的人,不愿 意让亲戚们美好的梦想灰飞烟灭。 一家人坐吃山空,没钱交房租,被人轰着赶着,最多的时候一年搬过九次家。 不过倒也无所谓,所有的家具不过是一个掉了漆的破电饭锅,几副碗筷,还有老老 杨留下的半导体收音机。连水缸、暖瓶、脸盆都是从房东借的。 从城南搬到城北,从城东搬到城西,后来搬到了这儿,这个带自动收集雨水功 能的地窨子,已经两年了。因为房租便宜——每年三百块。 惨淡的生活艰难地维系着。小高好吃懒做的品行外加一张一点儿也不积德的泼 妇嘴,让老杨的神色更加黯然。 但,气还得受,日子还得过。 开春了,肮脏的胡同,公厕入口旁是居民用煤灰炉渣围成的泔水池,碱黄色的 冰面开始疏松,池子外堆放着被人刨碎了的泔水砣,酸菜帮子的酸味混杂着尿桶的 骚味争相从冰封中解放出来,享受阳光的温暖。 然而,春天毕竟是春天,在小城最脏乱的街道,道旁一溜儿歪斜的老柳树吐着 新芽。老杨找到原单位的领导,讲了现在的处境,领导很痛快,正好缺人手,同意 他回来上班。老杨的工作是熬臭油子,就是把沥青熔化,将路上的坑坑洼洼浇平。 一口大锅架在火上,锅里冒着浓浓的黑烟,老杨手持一柄长把铁瓢,舀一瓢臭 油子,里了歪斜来回跑着。 第一个月发工资,老杨给头头送了两条好烟。事先没有征得小高的同意,当然, 小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老杨哆哆嗦嗦地把剩下的钱上交小高时,她雷霆万 钧,像被惊动了的看家狗似的狂吠,差点儿把房盖儿掀了。老杨挨了几嘴巴,这事 儿才算完。 家里有钱进账了,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和家用电器,水缸、饭桌、杯子、暖瓶、 脸盆、凳子,还用五十元买了一台旧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这些都是老杨从旧货 市场淘弄来的。 小高手里有了钱,好吃懒做的毛病又犯了,频繁光顾小卖店、熟食铺、冷饮厅、 水果摊儿,她总是趁老杨上班和孩子睡觉时一个人去。 久了,她在家里,食指和中指之间也要夹一根细长的烟,斜歪在炕上,靠着被 垛,吞云吐雾。小高在家闲得无聊,就要街坊来打牌,每局输赢都在块儿八毛。时 间一长什么人都来玩儿牌,开三轮儿的,蹬倒骑驴的、干杂活的,还有小混混。小 高俨然赌场坐庄,头上包块包袱皮儿,嘴叼根儿烟,双手搓着麻将。一屋子烟气氤 氲,有时候甚至整到通宵达旦。 我还是跪在炕上,手拄着窗台,外面是夏天,阳光明媚让人舒畅的夏天,屋里 乌烟瘴气,真不知道还要在地窨子里度过几个夏天。 胡同里上下学来回很多“红领巾”,不知不觉,我的头已经超过窗框上沿了。 看来,我到了上学的年龄。 晚饭时,我说我要上学,老杨说是该上学了,别人的小孩都上学了。 小高眼一瞪,“小孩伢子瞎张罗啥呀!你跟着起啥哄?他要啥你就给啥呀?他 要上天你就给他搭梯子,他要抓蛐蛐你就给他扒房子呀!” 老杨被戗了半晌,嘟哝着:“人家孩子也没说要上天呢,再说房子是租的,咱 也不敢扒呀。人孩子要上学。” “才六七岁就上学呀!你家孩子六七岁就上学呀?这么小不得被人欺负死呀!” “上个学前班不也行嘛。” “学前班一月三十,那点儿拼音和加减法我都会教,犯得着花那大头钱吗?” “你少打点儿麻将啥都有了,砸锅卖铁也得供孩子上学。” 小高一摔饭碗,“这个家谁说了算,砸不砸锅由不得你,我打麻将还不是为了 赢点儿钱,可你那两吊子,连喝西北风都不够。” 老杨不敢吭气了,乱糟糟的头发和脸上划的道子还在提醒他。 “摊上你这么个窝囊废男人倒了八辈子血霉,要你有啥用?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的,死熊一个,刷碗去。” 我不上学了,我只知道是小高心疼钱不让,她总是说,等妈打牌把学费赢出来 的。平常她根本没教过我啥东西,我猜她也不会,连打麻将该赢多少钱都加不明白。 我要出去玩,小高不让我出院儿,说是怕坏人把我拐走。其实出去也不会有什 么孩子跟我玩,人家都上学了。 小高赢了一把,就乐滋嘎地手舞足蹈,掏出两块钱叫我去买烟,大家抽。输了, 她就拿我撒气,又掐又拧,骂我坏了她的手气,不开和全是我给方的,一天打哭我 两次。 有时他们打牌到深夜,有人玩累了,就在我家炕上迷糊一觉,醒来继续再战, 炕上什么人都有。我和老杨没法睡觉,老杨就领我去录像厅,我俩花两块钱看一宿, 在最后一排。小孩爱困,我枕着老杨脏兮兮的工作服就睡着了。 后来,工程队在烈士陵园露天堆放了一大堆建筑材料,烈士陵园在城东,挨着 大荒草甸子。老杨揽下了打更的差事,晚上住在临时搭的工棚里,老杨累了一天很 早就睡了。夏夜凉风习习,星星点缀了夜空,像河水下清澈可见的小石子儿,草甸 上蛙鸣时有起伏,夏虫在远远的街灯下翻飞,合抱粗的苍翠葳蕤的白杨树和刻着 “抗日暨爱国自卫战争胜利纪念碑”几个大字巍然屹立的纪念碑都被夜色掩映了起 来。夜,夏的夜,对我不再是恐惧与神秘的,而是甜美和幸福的。 没了我俩,小高更加肆无忌惮,与众牌友在家胡吃海喝。碰巧,那天老杨去参 加婚礼,把我给领去了,我解了馋,老杨喝多了,晚上八点多驮我回去,二八车子 跟方程式汽车赛似的,一路狂奔,我惊魂未定,差点吓尿了。 赛车本站的终点是我家。小高正和两个陌生男人推杯换盏,天热,俩男人光着 膀子,小高只戴着个乳罩子。 老杨一怒之下将桌子掀翻,俩男人一见形势不妙,互换个眼神,溜了。 小高霍地站起来,“想造反?”从地上抓起一只饭碗甩了过去。 老杨一拳将碗击碎。 小高拼命去够菜刀。 老杨两手钳住小高双臂,反剪过来,把她摔趴在地上,骑上她的屁股,满是老 趼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她后背上。 小高没命地号叫,“瘟死的杨金,你他妈是武大郎,你没能耐,你打老婆算啥 能耐,你活该当乌龟王八蛋……” 老杨瞪着血红的眼睛,从炕上扯下一团棉花套子塞进了小高那张不积德的嘴, 继续机械式的锤打。 小高杀猪般的号叫渐渐平息了,老杨也打累了,我早就被这场前所未有的对打 场面吓哭了,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 …… 这场转折性的战役老杨取得了彻底的胜利,他倒在炕上睡得像头死猪。 小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抽出口中的棉花套子,看见打他的人呼呼大睡,而 我正在抽搭。她上来就扇了我两个大嘴巴子,揪住我耳朵,“你个孬种,跟你那死 爹一个熊样,你老娘挨打你敢不上来帮忙,就知道哭,就知道哭,叫你哭,叫你哭, 你敢打我,打死你个窝囊废,乌龟,王八羔子,让你断子绝孙。”她用扫帚疙瘩狠 抽我的屁股,我鼻子磕到炕上都出血了,我号得死去活来。 老杨睡得还跟死猪一样。 我哭昏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小高已经不在了,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压箱底儿 的东西都被折腾出来了,锅碗瓢盆都被砸碎了,摔烂了。 我晃醒还在睡的老杨,他见了被抄家后的情形吃惊了半天。 “你妈呢?”“我妈呢?”我俩面面相觑。 中午,老杨和小杨还呆呆地看着屋里堆着的破烂儿,门被踹开了,进来两个凶 神似的大汉,领头的说,你媳妇儿欠了我们赌债没还,她叫我们管你要钱。 “钱都叫她拿走了,不信你们翻。”老杨转身睡觉去了,他出奇地镇定。 两人一琢磨,把那台破黑白电视捧走了,临走撂下话,剩下的钱拿你媳妇儿抵。 门大敞四开着。 一整天,小卖店的、熟食铺的、冷饮厅的、水果摊儿的,都来我家要账。 天黑了,有蚊子在窗前嗡嗡地唱,一天了,我在窗台趴了整整一天。 “爸,我饿了。” “你妈走了,跟人走了。” “不回来了吗?” “可能吧。” 我和老杨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他不会做饭,每天领我去街边吃饭。 我又怀念起了小高在家的日子,她纵有千般的不好,可她会做饭,小孩离了妈 就像丢了魂儿,晚上我躲在被窝里抽泣,想摸她乳房,想让她打我。夜来幽梦,我 妈像个贵妇人一样回来了,我扑到她怀里,让她带我走,她却轻轻推开我,转身飘 走了,越飘越远。 我哭醒了。 趴在窗台上,七月的月光竟十分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