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是该上学了。我,小杨,是老杨家的独苗,是老杨家的顶梁柱,老杨家就指 着我了。这是我爸教导我的。我想有文化、想上学,可没钱都是白费。 新学期开学,“普九”检查组要来验收,于是,我被迫着上了学,街道开了特 困证明,学校给我免了学杂费。 开学那天,老杨特意花了两块钱,理了发、刮了脸,换了件灰少的、看着不那 么脏的衣裳。老杨收拾完自己开始打扮我,为我美美容,先用篦子将我脑袋上的常 住居民——虱子驱逐,用生了锈的大铁剪子剪我杂草似的长发,再烧一锅开水,烫 死猪一样给我洗头、洗脸。然后翻箱倒柜找到他捡的半管牙膏,让我刷牙,刷了一 嘴血沫子。最后,给我套上了一件皱巴巴的衬衫。 美容完,老杨说我基本上有了人样。 老杨送我到了学校,一见到老师模样的,就点头哈腰:“老师请多关照!”露 出厚厚的牙床和小米粒大小的牙。 老师把我俩领进教室,交给一中年妇女,老杨深鞠一躬,毕恭毕敬地说:“老 师您费心了,请多关照。”说完,他全身而退了。 老师问我,你父母咋没来?咋叫你爷爷来送你?你这头是谁给你剃的,咋跟狗 啃了似的呢?她刚想拉起我的袖子送我到座位上,“哎呀!你这手咋这么脏呢!指 甲里全是泥,嗬!我的妈呀!你这脖子赶上黑车轴了,几百辈子没洗了?下回我再 看见你脖子黑,我就拿砖头子给你蹭。” 老师,那——那不是我爷,那是我爸。我委屈死了。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老师笑够了,指着最后一排靠墙角的空座,“行了,小烟筒塞子,你就坐那儿 吧。” 一片嘲笑声中,我垂头丧气通红着脸坐下了。 从我坐在教室的那一刻起,我的学生时代开始了。 我的同桌叫史春明,比我高出快一头,长得挺威猛,脸比我白不到哪儿去。他 是蹲级包子,打架可猛了,就是学习不行,都十一了,上三年级跟不上,蹲到二年 级;二年级跟不上,再蹲到一年级;要是再跟不上,就得回学前班了。班主任,就 是叫我“烟筒塞子”的那位令人敬仰的女老师看不上他,曾经作出过这样一条精辟 的论断:“史春明,你的智商割下来比别人少二斤,要不你咋这么笨呢。” 我念的小学原先是庆华厂子弟小学,就在厂北大门对面,工人一下班就可以去 学校接孩子回家。现在,学校归社会了,不过,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校舍还是原 来的校舍,连桌椅板凳都是原来的。学生坐的是嘎吱嘎吱作响的长条凳,桌子是三 角铁焊的框架,桌面、桌膛是用木板搭成的,最后一排的桌子只剩下一块满是蛀洞 的木板当桌面,连桌膛都没有。 上课的第一天,我老实巴交地听课。史春明动不动就捅咕捅咕这儿,拨拉拨拉 那儿,就像不长毛的孙猴子。 晚上放学前,他二郎腿翘得老高,“小烟筒塞子,装深沉哪!”他伸手扒拉一 下我脑袋。 我怯怯地看着他,心里却恨极了。 “瞅啥瞅,黑不溜秋跟泥土豆子似的,信不信我削你。” 回了家,老杨问我今儿上学咋样,有人欺负我没。 我告诉他,有个叫史春明的蹲级包子熊我。 老杨说,没事儿,你告诉我那小鸡巴崽子长啥样,放学我去堵他。 第二天上课,史春明在开小差,这时班主任提问我,我趁他不注意,猛地站起 来,顺势一抬凳子,他一头栽到地上。全班哄堂大笑。 我正确答对了问题。 老师表扬了我:不错,连小烟筒塞子都答对了,大家有进步,可是极个别人连 凳子都坐不住,还能干点儿啥?刚才坐地上那位,跟人家小烟筒塞子学学,看人家 是怎么学的。 我十分得意地坐下了,但心中更加惴惴不安。从他攥得嘎嘣响的拳头中,我听 出了他的愤怒。 今天,确实是我为了报复他故意坏他的,我是活该找打,听天由命吧。 …… 下午上学时,我鼻子还青着,脸还肿着。他脖子、手背、胳膊贴满了创可贴。 他打我,用铁拳;我挠他,用鹰爪——捡破烂儿给了我鹰一样的爪子。 打完架,有两天他不再找我的茬,我也没故意惹他。不过我的人气迅速飙升, 因为我敢和蹲级包子打架,并且没让他占到半点儿便宜。而他像只斗败了的公鸡, 斗志消沉,羽毛零落,我有点儿可怜他。 其实,史春明并不笨,搞那些鬼灵精怪的玩意儿他比谁都在行,打游戏、上树 掏鸟窝、弹溜溜、玩画片儿(一种圆形画着人头像的硬纸卡片,我们也叫它piaji ) 谁都不是他的对手。只可惜他的聪明劲儿没用在学习上。 孩子打架是不记仇的。嘴上信誓旦旦: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等等。可谁也不会为 一点儿小事儿记恨太长时间。 有一天,老师发下表格,让学生填档案。他转过身去,还捂着盖着。我乘他捡 橡皮的工夫偷看了一眼,他填的是:母亲乔娅,原庆华医院护士,现下岗;父亲病 故。 原来他也是单亲,太有缘分了,我也用不着藏着掖着了。我填的是:母车祸身 亡。 我看了他的,他瞥了我的,我和他对视,嘻嘻一乐,嘿嘿!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真是同病相怜,我俩是同命相怜,不打不相识,我们成了哥们儿。他告诉我, 其实他爸没死,他爸原先是庆华厂办公室的什么科长,风光过一阵子,后来出了经 济上的事被撸了。他下海捞钱去了,不两年,领回家一小姐,于是,他妈和他爸就 离了,他死活要跟他妈。再后来,他妈也下岗了。 我告诉他我妈其实也没死,她跟人跑了,我爸说谁要是问你就说你妈死了,让 车给轧死了。 “咱俩打完架你爸揍你没?” “当然没有,我爸还夸我了呢,‘真给你爹长脸,你爹我小时候打架从来就没 赢过,净挨欺负了。’” “有你爸这样的家长吗?我回家可挨了我妈一顿揍。” …… 我俩形影不离,而且他开始喜欢学习了。 秋天了,庆华厂北大门依然破旧,依然无声地伫立着,它见证了厂子的兴衰, 也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盛衰岂无凭,兴亡谁人定! 门口堆积了几层陈年的落叶,大门锈迹斑驳,门上还挂着高压电的警示标志, 门两侧是四米高的大墙,墙上架着五道电线的电网。 史春明告诉我,厂子黄了好些年了,里面值钱的东西早被人给倒腾走了,电网 根本就不通电,最重要的是门后面的空地上有人种了一片沙果树,现在沙果都熟了, 咱们去偷吧。 厂子很大,大墙特别长。我们从北门往东走,过了居民区,跳上一个靠墙根儿 的大垃圾箱,史春明踩着我的肩膀爬上了墙头,然后拉我上去。 …… 跳出来的时候,我俩的书包里、挎兜里塞满了沙果,史春明甚至将鞋带儿解下 来扎紧裤腿儿,装了一裤兜子沙果,把自己塞得像充气娃娃。 我们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吃沙果,又甜又脆,还略微带点儿酸,我吃得直胀肚。 “咱们偷了这么多,他们会不会发现?” “公家种的,丢光了也没人操心。”他不以为然。 “你家住哪儿?” 他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居民楼,赤裸的红砖墙面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古色古香。 “以前我家就住那儿,最顶层五楼。离婚之后,房子归我妈,我妈下岗了,嫌水费、 电费、煤气费太贵,就把房儿卖了,搬到南下坎儿住平房了,搁那儿能烧蜂窝煤, 用水不花钱,还能种园子。这楼可破了,顶层漏雨,下水道还好堵,窗户框的木头 都糟了,要修得老钱了。家搬了,我上学是远了,妈说,等她有了钱一定给我买自 行车。” 我听了半天,像是懂得了他妈的心思一样,连着点头。其实,我只知道住楼房 好,住楼房干净。 “这破楼还不如我家现在的平房好呢。在城里你走一遍,数庆华厂的家属房最 破。” 黄昏了,秋风起了,树叶散了。 我们各自回家了,我把剩下的沙果带给我爸,他把剩下的沙果带给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