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家离学校很近,穿两个胡同,往西一拐就能看到学校大墙了,图方便跳个墙 就行了。 如果中午天气不好,我就留史春明在我家吃饭,他在炕上玩我捡来的玩具,我 在锅台前往灶坑里填废塑料袋、破木头、树叶子等乱七八糟的垃圾,锅里煮了一大 锅面条。薅几棵大葱,蘸点儿大酱,两个孩子风卷残云地吃着。老杨在一旁端着饭 碗劝,慢慢吃,别噎着,锅里还有。 吃完饭,我俩趴在炕上写作业,我爸去刷碗。 我和爸那时过得挺艰难的,上学要花钱,吃饭要花钱,可只能靠每月一百块钱 的低保和卖破烂儿换的点儿钱,但我爸还是不介意我领哥们儿来家吃几顿饭。 爸对我俩说,你俩以前打架,我儿子受欺负,那我不能不管,但现在你们是哥 们儿,那就好好处,我儿子能吃上饭,就决不能让他哥们儿饿着。 史春明跟我说,我大叔他真是个好人。 我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咱俩打架我没吃亏,我这鼻子是伤鼻子,小时候被我妈 打的,一碰就出血。 周末,他领我去了他家,从我家得走二十分钟才能到。 他家住的是一所独门独院儿的房子,红砖墙,铁皮房盖儿。院子里有一条碎石 板铺成的小路,两边是两片菜园子,时值中秋,已经罢园了。架上的豆角已经发黄 了,茄子秧、柿子秧也被霜打了。屋檐下挂的是几串红辣椒,红扑扑的格外喜人。 他家窗明几净,我穿的拖鞋很别致,泡沫的鞋底,毛线勾的鞋面,套在我的臭 脚上都糟蹋了。凳子上的坐垫儿也是用毛线织的。 史春明拉着他妈妈的手走进屋来,他妈妈身材高挑,观音菩萨的面容,刘海儿 遮住半个额头,她五官典雅大方,眉目和善,眼睛明澈,细细的娥眉婉转着。脸上 两个浅浅的酒窝,洁白的牙齿有一颗因为嗑瓜子儿留下了小豁儿,乳房是平平的, 整个人很清秀,给我留下的却是母性的,丰满的,娟秀的美丽形象。 的的确确,她是美丽的,尤其是在一个十岁孩子的眼中。 她兰花形细长的手指将垂下的头发捋到耳后,在一个孩子面前,她竟有点儿羞 涩的神情。 她弯下腰,摸摸我的头,“你就是小明常常提起的小烟筒塞子吗?”我最讨厌 的外号从她嘴里叫出来我都觉得像春风拂面一样温柔。 我很自信地点点头。 你的名字呢? 我爸管我叫小杨。 咩咩叫的小羊? 不是,是白杨树的杨。 儿子,跟小杨在屋里好好玩,妈去做饭了。 两个不安分的小鬼跑到外面,脑袋伸到板障子空里向外张望,南下坎儿是一个 很长、很宽的大斜坡,斜坡顶上住人家,斜坡上长着蒿子、灌木和少许柳树。 下坎儿下面是一条东西方向的铁路,东边离下坎儿很远的地方,仿佛是原野的 尽头,那里是坟岗——我爷爷老老杨就埋在那里。从那儿,铁路向南拐去,经过更 南边的一座桥,南大桥。 桥下的河自西向东流去,河叫南大河。过了桥,火车就远远的不见了。 史春明说,火车一开过来,我就跑出来看,真想有一天能坐上火车去大城市看 一看。 我爸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能去大城市。 你一定能的,他对我投来信任的目光。 你也一定能的,我郑重其事地拍了他的肩膀。 两人嘿嘿乐了一顿。 他妈,乔娅,我叫她乔姨,来叫我俩吃饭。 一桌子都是好吃的,全是乔娅一个人做的:白菜炖蘑菇、土豆烧茄子、炒鸡蛋、 西红柿拌糖还有咸鸭蛋,饭是大米掺小米焖的二米饭。 史春明说,桌上的菜全是他们家出产的,白菜、土豆、茄子、西红柿是园子里 种的,鸡蛋、鸭蛋是自家鸡鸭下的,蘑菇是妈和我去松林采的。 我俩狼吞虎咽,在我童年印象里,那是最好吃的一顿饭。 给我俩添菜时,乔娅眼里水汪汪的。 妈,你怎么了? 妈没事儿,儿子,多吃菜。妈没能耐,没让你天天吃上好东西,过上好日子。 你天天帮妈干活:挑水、种菜、喂鸡、喂鸭子……你要是跟了你爸,就不会受这么 多苦了。 妈,不许你提他。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苦,我还有妈,我们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去 找他。妈,小杨才更可怜,他连妈妈都没有。 母子俩的真情告白把我给感动哭了。我是没妈了,可她要是不跟人跑,估计八 成我都活不到今天。 乔娅用她温暖的臂弯搂着我,叫我别哭了,她收我当干儿子,以后她就是我妈 了。 我高兴坏了,怕她反悔,着急忙慌就给她磕头,一下子磕到地上洗脸盆沿儿上, 一盆子水全灌到我脖子里了。 史春明乐岔气了。 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一,史春明考了第十,干妈很高兴。此后的两年,他学习 成绩稳定,乔娅对我很感激。 除了我爸,真正关心我的只有乔娅,请允许我一直这么称呼她,因为除了她的 名字,我再也找不到更美好的词汇来指代她。 以后,我每周都来史春明家一次。 春天,乔娅领我俩上野甸子挖婆婆丁(蒲公英)、苋菜、水荠菜、苣荬菜;夏 天,在园子里摘豆角、黄瓜、西红柿;秋天,去树林里采蘑菇、榛子、木耳、五味 子;冬天,到南大河滑冰车、抽尜儿(陀螺)、打出溜滑。 七月里,夜是恬静的,青蛙忍住了寂寞,虫儿也回巢睡了。两个懵懂少年坐在 台阶上痴痴地望着星空,月儿像澄净的银盘,白云是一朵朵漂浮在湛蓝春水上的莲 花。 园子里的包米正在拔节,仿佛娇嫩的玉米将一粒粒分子挥洒向夜色中——包米 静出了甜味。 童年,一下子驻留在那块包米地中。 过年之前,乔娅烧了一大澡盆水,把小哥俩泡在热水中,孩子调皮,外加皮嫩 怕烫,鸭子一样地扑腾,溅了妈妈一脸水。 童年,定格在灶火锅台前缭绕的蒸汽里。 蒸汽飘出了三个人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