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苦孩子是不缺志气的,尤其像我这样家穷,命苦,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除了 志气我一无所有,但志气也是最不值钱的。人穷志不穷,常常是旁人对我的一种嘲 讽或自己对自己的安慰。 我爸说他小时候熊,没志气,净挨别人欺负。现在好了,老天有眼,我儿子有 出息,给我补回来了。 我十岁才上一年级,同龄的孩子有的已经上三年级了,上课的第一天我就奋起 直追,尽管我考了几次第一,因为毕竟是和小我两三岁的同学一起学习,但与耽误 的宝贵两年相比,一切得不偿失。 学校已经将能免的学费全给我免了,可一到交钱时,我交的都是脏兮兮、团得 像屎蛋儿似的零钱,隔三差五还要拖欠几日,女班主任总是对我投以鄙夷的目光。 她还是主动为我做了不少好事的,比如在办公室里大肆宣扬我的光辉事迹,老师们 都知道了某某班有个总考第一的小烟筒塞子。每逢“六一”,她就组织班里同学为 我献爱心,让同学们将花不掉的零毛零分全捐给我。更加照顾我的是,她把我的经 历添油加醋改编了,我妈成了重症类风湿患者,我爸得了股骨头坏死,瘫痪在床, 我一副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我的感人故事在校园广播站连播几周。 我成了典型,班主任跟着沾了光。 家长会上,有头有脸的学生家长总是受到班主任的追捧,上赶着夸人家孩子听 话懂事。而我爸每次都成为班主任的戏弄对象,她请我爸上台讲两句,介绍教育孩 子的成功经验。 老杨嘴里鼓鼓囊囊塞满了花生,他连连摆手摇头,无奈嘴里说不出话来,被推 上了讲台。 他深鞠一躬,“我儿子能有今天,感谢老师,感谢学校,感谢党,感谢政府, 感谢社会主义。谢谢了。”又鞠了一躬,下台了。 台下笑开锅了。 时间长了,我明白自己被人利用了。 班主任那副德行让我恶心。 我的兄弟史春明要削她家玻璃。 我劝他算了,砸玻璃太便宜她了,咒她嘎巴一下瘟死得了。 三年级下学期,从外校转来一个小子,特别能撩骚,动不动就薅女生小辫,扒 男生裤子,抠屁眼儿,掏低年级同学小弟弟。这小子啥缺德事儿都干。 终于有一天他撩骚我俩了。 放学时,我和史春明把他堵在墙角,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他边跑边骂骂咧咧叫我们等着,他找他哥来收拾我们,他哥是黑社会。 我俩一气之下追上去,又给他一顿揍。 下午,他没来上学。 第二天他背来一大袋子好吃的,“赖皮缠”似的缠着我俩赔罪。 我俩谁也没理他。 后来,他又背来更大的一包吃的,分给全班,公开向大家谢罪。史春明欣然接 受了他的悔过:薯片、虾条、巧克力、皮豆等。 而我拒绝了,一个人装作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其实,我对与“赖皮缠”的恩怨早已淡忘,他的种种劣行也碍不着我,只是出 于一个穷孩子的志气,一个穷孩子的自尊。 慢慢的,史春明与他走得很近,无意之中疏远了我,因为史春明总和他在一起, 我也刻意回避他们。 史春明开始跟他一起逃课,上录像厅、台球厅、游戏厅。他学会了抽烟、打麻 将、玩赌马机。而我没有及时制止他,还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史春明告诉我:“赖皮缠”家里很有钱,他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只会给他钱。 他俩一起去赌麻将机,上次还赢了不少钱呢。史春明给了我一套我渴望已久的精装 版《格林童话》,说,“这是用赢来的钱买的,我知道你喜欢。” 我收下了。 后来,“赖皮缠”想雇我给他俩写作业,每天两块钱。 我拒绝了。 史春明劝我,你不干,他也会找别人帮忙的,谁赚不都一样嘛!你就当帮我一 会儿。他把钱塞到我手里。 我攥着钱,脑门一阵阵发汗。 从此,他俩一上课便呼呼大睡,作业却都是一百分,而我的作业从来没有超过 九十。我害怕被老师发现。 史春明求我一件更重要的事:别把他的事儿告诉他妈。他说咱妈身体不好,天 天东跑西颠给人上门打针,还挣不了几个钱。我去游戏厅也是为了给妈挣点儿钱。 你千万别告诉她,她打死我没啥,她要是气出个好歹可咋整。 于是,我按照他教的瞎话骗乔娅。 乔娅问我:“小杨,最近咋没去干妈家玩儿啊?” 我说:“现在学习忙,我和春明俩在我家里补课。” “怪不得老见不到他人影呢,可多亏你了,我天天走家串户上门给人打针也没 工夫督促他学习,没有你他又该贪玩儿了。行了,孩子,周末来家吧,干妈给你们 小哥俩儿做好吃的。”没说几句,她又得骑上车,背着药箱去给人打针。 她的话语轻柔得像温暖和煦的风儿,吹拂我湿漉漉的羽翼。 她像姐姐一样年轻美丽,只是有些憔悴。真希望她永远这样,煤烟只能把她的 秀发熏得乌黑发亮;繁杂的劳作只会锻炼她柔韧的体格;岁月的风在她的面颜上吹 不起一丝皱纹。 乔娅的背影越发伶仃了,在傍晚闹哄哄的街上。 一阵酸楚涌上我心头,为乔娅可怜,为史春明可恨、可耻,也为我自己可悲。 多好的妈妈!辛勤劳作,善解人意的漂亮妈妈,他却不珍惜,在外面学坏,还与人 合伙骗她。如果能让我也拥有这样的妈妈,哪怕只有一天,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愿 意。 在家附近的胡同口,我抽泣了半天,平静了下来。回家,我把我这个月挣的六 十块钱给了我爸,告诉他这是我替人写作业挣的。我不想干了,我对不起乔娅。我 干了不光彩的事——我想让我爸痛痛快快骂我一顿。 老杨异常高兴,“我儿子真出息了,都能挣钱了,真比你爹我强。”他还要买 根火腿肠慰劳我一下。 我说我不舒服,躺在炕上,两眼盯着棚。 …… 冬天,小城被雪埋了,雪很厚,没了我的膝盖。 我跑去看乔娅,史春明出事了:他当了“黑帮老大”,率领“赖皮缠”及众弟 兄,藏在百货商场装电冰箱的纸箱里,趁晚上商场下班后,躲在里面大吃一顿后, 再携款潜逃。 一伙人被警察逮个正着。 乔娅一个人黑着灯在厨房里,我来到她近前,她正将秋天晒好的土豆干儿从袋 子里一片一片捡出来,撒落到热水的盆里。 我在她面前一声不响地站着,她的眼里应是含着泪的。 我的嘴刚刚够及她的胸脯,可我多么想像一个男人一样拥住她——漂亮的妈妈、 无助的妈妈,吻她流泪的双眼,让她靠在我的肩膀哭泣。 出月亮了,在雪的映衬下,屋里满是月光。 我退着出了门,走在雪窠里,皎洁的月亮像从前乔娅的脸。 为什么史春明有这么好的妈,而我却摊上小高这种死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为什么?谁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扑倒在地上,泪水肆意。 前方依然是白亮亮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