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在史春明进少管所之后不久,我大姑来看我爸,她已经好几年没来了,可能 还做着《我的叔叔于勒》的美梦——以为我们在南方定居了。不知她在哪儿打听到 的消息,从外地赶过来了。 见了我俩的惨状,她欷虚欠不已,听我爸讲诉完我们的传奇经历之后,大姑义 愤填膺,咬牙切齿地骂小高这个吹牛×、三吹六哨的败家娘们儿,骚货,养汉精, 婊子养的玩意儿。株连完她九族十八代之后,大姑气儿消了不少。 大姑问我爸打算以后怎么办。 爸说活一天算一天,反正捡破烂儿也饿不死人。 姑姑说孩子怎么办,不能让他也跟你捡一辈子破烂儿吧! 爸说我的孩子我能养,不用你操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学。 姑姑火了,一把把我爸从炕上揪起来,“你能养个屁,你个熊样连你自己都养 不活,你没出息,不能让孩子也捡一辈子破烂儿。他是老杨家的种,说啥也不能让 你给毁了。让他跟我走,我供他念书。” 第二天一早,我跟大姑动身去了乡下——我爷爷奶奶的老家,我的几个姑姑都 嫁到了那儿。 我转学了,没来得及最后看史春明一眼,没有向乔娅辞行。再见了,我的兄弟! 再见了,那个爱我像儿子一样的女人! 姑姑们家境都不富裕,哥哥姐姐正在念书,我穿起了哥哥们剩下的衣服,用着 他们用旧了的课本,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像一个年迈的老头,轮流被几个闺女赡养。这个姑姑家住一个月,那个姑姑 家住一个月。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到了人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控诉小高的滔天罪行: 骂她是狐狸精、婊子养的、不得好死、出门儿被车轧死,咋不被人拐到山沟里呢。 大姑有时还会发牢骚:这瘟死的骚婊子,自己生的崽子自己不管了,狼心狗肺 的玩意儿,还得我们替你养,不让孩子上学,想让我们老杨家全当文盲啊!作损! 不得好死。 第一年,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大姑很高兴,要奖励我,给我炖小鸡。我一得意 就忘了形,盘腿儿坐在炕上,龇牙咧嘴,乐滋嘎地拍手。 大姑一看气坏了,“跟你那死妈一样一样的,吃鸡?我看你是找揍。” 小鸡飞走了,奖励变成了一顿笤帚疙瘩。 我再也不敢喜形于色了,不敢流露自己的情绪。我只有拼命地学习,我变得孤 僻、内向。我无时无刻不在恨小高,恨我那该死的死妈。我也奇怪,为什么以前我 没有恨过她? 乡下环境优美,小伙伴们很友好。这里没人知道我曾经是个整天捡破烂儿的野 孩子,曾经是个小烟筒塞子。但我常常会想起捡破烂儿的日子,怀念工读学校里的 史春明,留恋乔娅,回味小城里的难忘时光。毕竟,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 只有在过年时,我爸才会来看我,顺便在姑姑家解解馋。 一年又一年,我长大了,长高了,上大学了。 我在大一的暑假,回到了阔别了十年的小城。小城还是老样子,庆华厂还是一 样的破败,胡同一样的脏乱,原来的露天菜市场改成了步行街,比以前繁华了不少。 无心关注正在修建的高楼,我直接去了南下坎儿,去看她。 院门儿挂着锁,院子里郁郁葱葱,房前多了两棵沙果树,鸭子躲在树荫下纳凉。 能认出乔娅,是因为她的药箱,我真的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她竟是我日夜企盼见 到的人,她脸上有了雀斑,皮肤松弛,颧骨突出,双颊凹陷,仿佛一层皮松松垮垮 包着骨头。手背粗糙,手指关节粗大。她推了辆半新的摩托车。 当然,她并没认出我来。 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我情不自禁想哭,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挤不出点滴泪水。 我怅然若失地回了家,回了十年前堆满破烂儿的家。爸特意刮干净胡子,穿上 干净衣服,在门口迎我。 爸把租住了十年的老房子买了下来,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爸会自己做饭、洗 衣、做家务了。而且他在饭店找了份打杂的活儿,供吃供住,每月四百。爸明显胖 了,油光满面。 爸说,“你妈回来了,就在步行街那儿。她被人拐卖到了南方的小山沟里,她 不好好跟人过,老想跑,老被人家打,久了,就疯了。人家把她扔上运生猪的配货 车,拉到火车站,她流浪了几年才回到咱这儿——她不犯病的时候这样说的。”爸 很平静。 我跑出去,惊慌失措地在步行街四处寻找,在一个垃圾箱旁边,我看见了她, 是她,真的是她。十几年了,她的样子我始终没忘。 小高衣衫像碎布条一样,头发像荒草一样凌乱,黏成一团,脏兮兮像一头衰老 的、瘦骨嶙峋的、皮毛松垮的母狮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捡来的布娃娃。 她在垃圾桶里翻吃的,几个像当年的我一样的小孩儿,从另外被她翻过的垃圾 箱里捡起杂物,向她丢来。 她护着孩子,边躲边喊救命。 我躲在一旁远远看着,害怕被当众认出来。仇恨和复仇的快感已经被屈辱和难 过代替。 她太可怜了,自己遭遇了如此的不幸,而她的亲生儿子却在人堆里幸灾乐祸, 她是可悲的,她的儿子更是可鄙的。 我傻傻地站在人流中,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场景和几年前的记忆交替浮现在 我脑海中,强烈刺激着我的内心。 我只知道:生我的那个人回来了,她疯了,我妈疯了。 我不敢,也不愿意接受这一切,我抱着头极其痛苦地回了家。 倒在炕上,任凭十几年的辛酸与委屈奔涌出来。 泪水无声地宣泄出来,点点滴滴冲洗着老杨、小高、史春明、乔娅在我生命中 留下的印迹。 爸坐在炕沿上,也许这里称呼他老杨更为合适。他自顾自地絮叨其老老杨的大 徒弟来了:他是厂子改革前最后一批退休的,退休好几年不发工资。前两年厂子彻 底倒闭了,就像冰凉冰凉的死人,一点儿还阳的可能都没有了。公家给他们办养老 统筹。一统筹,欠他们几年的工资就给统没了。是啊,挺气人的。干一辈子了,连 这点儿养老钱也要被统筹掉,他挑头领着几百号人去静坐,后来又去卧轨,火车停 运了两天。 昨儿公审,判了三年。人哪!熊点儿,窝囊点儿,没啥大不了的,千万别去惹 事儿,咱捡破烂儿这么些年不也没饿死吗?总比蹲那笆篱子强。 接着他又唠叨起当初人家给他和小高做媒的事儿。 傍晚了,老杨才从炕沿上抬起屁股。 天上没有云,地上没有风,蜂窝煤烧出来的烟像雾一样缭绕在居民区的上空, 黄昏显得愈加昏黄了。 如果一个人亲眼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被人糟蹋成那样,他还会无动于衷吗?我 做出一个艰难而又痛苦的决定。 吃晚饭时,我对爸说我见到妈了。 爸只轻声嗯了一下。 我要把她接回来。 良久的沉默。 我接着说,她是做了许多对不起咱俩的事,但现在她疯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她毕竟是我妈,是生我的那个人。我不能不认她,我是她儿子,我宁可不上大学, 捡垃圾也要把她领回来。 爸长叹了一口气,“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这么想过,只是怕你不愿意。儿子, 明天就把你妈接回来吧。” 那天,晴空万里,天高高的蓝,云悠悠的白。 在步行街熙攘的人群中,我追寻着她的身影。渴望会有千百种温馨的邂逅,我 努力回忆儿时母子亲昵的情景,梦幻沉醉了我匆忙的脚步。惊醒时,猛然发现在这 个自我罗织的美丽童话中,竟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人的身影,全然是另一个女人。 在步行街的尽头,一大群人在围观着什么,好些看热闹的人在争着往里挤。我 想他们是在看我妈的笑话。 这么多人拿一个疯了的人取乐,这该是一个多么病态的社会,难道他们都疯了 吗?我的愤怒急剧膨胀。但我的脚步却踌躇起来,那是我的胆怯在作祟,我的虚荣 在搞鬼。本来爸不让我来的,是我坚持自己一个人来的。 我的愤怒战胜了怯懦,我斗牛似的冲进人群。 我惊呆了,一辆轮胎沾了血的垃圾清运车,一辆110 警车,一个被轧断了气的 乞丐倒在血泊中。 我不顾警察的阻拦,扑了上去,透过迷蒙的泪眼,我认出了带了血的布娃娃。 我野兽般地哀号。 她睡在自动拖运的垃圾斗后面,清早,天色朦朦亮,托运车吊起垃圾斗倒车时, 从熟睡的她身上轧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