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到这家医院上班,已经十年。我是这里的护士,认识许多这里的魂魄。在任 何状态下,我都会想到死亡,想到轮回,想到伤痛。不管是在打针时,在配补液时, 在街头闲逛,还是在公园约会,在床上做爱,我的泪,总会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无数个夜,孤独地坐在办公室桌旁,面对医院那条熟悉的长廊,闭上眼睛我也 知道,几步能走到病房,几步走到值班室,几步走到永远冲洗不干净的洗手间。据 说,留下一些污秽,就不会被鬼缠身。 十年前初来乍到,到现在,病房整体装修了三次,木头地板换成大理石,破旧 发黄的墙壁换做洁白的墙砖和粉红色的墙面,每间房内都安装了电视、温馨的床单 还有窗帘。但是,这还是一家白天残酷冰冷,夜里黝黑恐怖的医院,就像消毒剂的 气味一般,有着它独特的感官存在。 医院的夜,死一般寂静。哪间病室,几号病床,曾死过多少人,我一清二楚, 倒背如流,但已没有一丝一毫恐惧。病人的呻吟、咳嗽声和家属走动声,倒痰盂声, 洗手间里冲水声,在耳畔漂浮不绝,被早已麻木不仁的心膜隔阻。 凌晨二点,透明的空气中无数病死的游魂在飞来飞去,他们肯定存在。当我独 自待在办公室里寂寞无聊的时候,哼哼小曲儿,他们就在曲中舞蹈。当我一个人坐 在写字桌前空虚地不停旋转着手中的笔,他们就在看我写了些什么。当我静静躺在 值班室床上,望着天花板时,他们正在楼层的夹板里发出清晰的声响,拖凳子,拖 桌子,开大会。 有人说我太寂寞,才会胡思乱想。我拥有一切,我也从未曾得到,与生俱来的 孤寂,是杯略带苦涩的茶,更是散发着独特之美的罂粟花,贯穿着肉体。我不能赶 走寂寞,我需要它,成为我梦的摇篮,心灵放飞的站台,和所有回忆的底色。 但是我也好怕,再这样上夜班下去,一生永远在此地与孤寂相伴,总有一天, 我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家医院,化作这里的风,这里的尘埃,化作月光中在走廊 或阳台上跳舞的精灵。人们看不见我,我永远偷窥着他们,我如愿以偿在向往的每 一个空间里游荡,那感觉,熟悉而陌生。 突然好像有哭声,突然间满屋子挤着人,看不清楚谁是谁,只认得哥哥他拿了 个凳子让我坐下来,浑身雪白,头上扎着白带子,腰里缠上白带子,泪在屋子里飞 来飞去,缠绵悱恻的哭声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旋绕在大街小巷,五湖四海。一 张满头银发的照片挂在那儿,两边是红红的燃向天堂的火光。哥哥叫我吃饭,满桌 子豆腐难以下咽,为什么别人吃得津津有味?一帮挤眉弄眼的和尚和道姑们,在一 个桃花竹叶堆成的舞台上演戏,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作蝴蝶纷飞,唢呐的噪音让我天 旋地转,木鱼声声把我的心脏震裂开来,一大口一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哥哥把我 扶稳,说:“人老了总归会死的,这饭一定要吃。”他夹了块老肥肉,我一看胃里 又打起了恶心,他把肉放到嘴边咬下白花花的肥油,吞了,剩下的瘦肉塞到我嘴里, 我跳起来说:“我不吃!我不吃!”我起身就逃。“抓住她!抓住她——!”满屋 子的人都在追来。 风呼唰唰垫起我的脚步,阴魂不散乘着云朵依旧在追过来,天涯海角处,我再 无处可逃!咬咬牙,眼一闭,跳进了大海! 海水穿透了肌肤,血咸得发苦,生命在寒冷黑暗里尘封,我在大海最悲伤处挣 扎,直到放弃。肉体永远沉睡在海底,灵魂向上浮的气泡飘出海面。众魂魄咧嘴笑 着围拢来:“在今世死去,不是你心渴求的?” 我并不担心那个有关死亡的梦境。奶奶今年已经八十三岁,身板一直很硬朗, 去年她还在参加区里头举办的老年人运动会。今年有些不及去年,满头的白发应该 是发亮的银白色,现在光泽消失了,如她充满慈爱的目光,如今接近木讷,这也许 跟爷爷的死有关。但爷爷奶奶年轻时并非如胶似漆的一对,也没有一天相敬如宾过, 爷爷生前不是在沉默就是在发火,我甚至觉得爷爷死了,奶奶过得更为轻松。 奶奶独自住在老街屋子里,这条街的人们住的多半是几十年前造的旧房子,有 钱的早在新城区购了房,剩下的几乎都是年迈的,贫穷的。奶奶共有九个子女,个 个健在,都搬出老屋子自立门户,条件好些的硬是要接奶奶去住,她偏偏不肯,她 说只要过年过节去看看她就行,人老了念旧,也图个清静。奶奶生日那天,大家要 为她祝寿,我也得乘半个小时的公交车赶过去,去晚了不好,四代同堂,四十多口 人集聚一屋,缺一个人,奶奶却能觉察得到。 冬天的黄昏,空中飘着濛濛细雨,天色渐渐暗下来。公交车站台上,有一位头 发花白的老大爷在焦急地顾盼着,他在等谁?是放学迟归的孙辈,还是远方的亲戚? 他的手颤抖地牢牢握着一把旧式油纸伞,苍白的脸上肌肉僵僵的,目光有些迷离。 看来已在风中冻了很久,等了很久。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原来远处有辆公交车正向这儿驶来。我要乘的是一路, 来的却是三路。从他喜悦的表情看,他要等的正是这辆车。未等到车子停稳,他便 迫不及待地靠向车门。下车的人很多,但都不是他要等的人。车门关上的瞬间,他 沉沉地叹了口气。正在这时,车门突然又开了,下来一个同样满头银发的阿婆,见 了他就喊:“老头子,不是说别接我吗,你在这儿等多久了?”“没多久,才五分 钟。老太婆,我就是不放心你——瞧你,还差点儿乘过了头!”老大爷喜形于色地 把伞撑向阿婆,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向远处。沿着他们蹒跚的步履,一盏盏橘黄色的 街灯亮了起来,在暮色中发散出阵阵暖意——“如果我的爷爷奶奶也这样,那该多 好!”人生不过短短百年,拥有一份到老不变的情谊是多么可贵!想恩怨是非中相 亲相守能几回?看释然一笑后朝朝暮暮共几对?为什么奶奶与爷爷之间没有感情? 记得他们七老八十的还在吵架,那时,姑妈常跳出来反问:“你们真没有感情,生 了九个儿女干吗?” 老屋。 宽敞的客堂间,现在摆了四桌酒席。半年前,为了让奶奶住得更舒畅,四叔花 三万元钱把老屋装修一新。儿孙们轮番进酒,往奶奶怀里塞满红包,她脸上的皱纹 笑开了花,我看到她的白发又发亮了。热闹了一番,她也乏了,说:“你们继续, 我去歇息一会儿。” 奶奶弯着腰走到灶头间,我以为液化气灶上在热汤,也跟了过去。只听她“唉!” 叹了口气,坐在一张木头小凳子上,那双粗糙的老手微微颤抖,从兜里掏出一张照 片说:“老头子,你瞧他们都在啊,你怎么就没了?!”她向我招招手说:“来, 来看看你爷爷的照片。”我过去看,目光很难对准照片,反是移向奶奶的脸。很明 显,她在流泪。岁月侵蚀,掩盖了年轻时的俊俏美貌,历尽风霜的双眸里倒影森森。 他们定然有许多故事,不为我所知。 奶奶回席,语出惊人:“我老啦,没准儿哪一天就没了,我只有两个要求,我 死后要是小老虎回来,让他给我烧一炷清香;还有一个是我的墓和老头子的墓分开 放,他有女人的,让他们放一起。” 我说:“奶奶,你别乱想了,今晚我在这里陪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