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三才十六岁,却已有两年多工龄了。他在我们工行城市信用社上班,也叫金 融部。金融部没有金库和保卫,每天下班,老三就拎两只鼓鼓的黑皮包存放在我们 办事处的金库里,早晨上班前再拎走。 老三天天取包送包,有时中途还来借备用金,虽不说话,却已十分熟悉。一个 眉目清秀胖乎乎的小小子,总是乐呵呵的,大伙有事没事都爱和他逗两句,憋不住 时我就在一旁笑两声。 有一天,会计小崔接过备用金票子,一边按公章一边说,老三,你着急不?老 三说,着急。小崔说,那等一会儿让我看看够长不?够长今个就让出纳把尾厢里的 钱全给你,明天就娶一个。老三说,你把钱先拿来吧。小崔说,昨天跟你屁股后的 那个女的是谁?老三说,你家嫂子。小崔说,行,等我回家告诉你嫂子,让她狠点 把你两个小蛋蛋给捏化了。老三的脸就刷地一下红了。小崔说,你看看人家小段, 才比你大几岁就把小对象挎上了,你还整天笑嘻嘻的不知愁呢。老三看我一眼说, 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同事说,老三初中一毕业就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金融部,业务也牛,无论 点钞,打凭条,还是珠算样样都厉害,年年代表金融部或工行去省市比赛,回回都 拿奖。我不止一次地听我们储蓄所老王太太发感慨:你说人家那玩意儿是咋养的呢? 三个,个个都是一个人精,你再瞅瞅咱们。就说那老三,才多大点儿个孩子,咱那 个那么大了还啥事不懂成天伸手要钱呢,人家都往家挣了,那还不说,一分错钱不 花,年年光比赛得的奖金都赶上工资多了。这还不算呢,还有毛毯和电饭锅,家里 都快放不下啦。你说老彦这辈子,可省老心了。有人接过话茬儿说,他跟儿子省心, 可跟自己闹心。老王太太撮撮牙花子,可不咋的,她说,要不更没咱活路了,都成 他的了。 老三的爸老彦是我们领导,办事处一把手彦主任。 本来,以我所学的专业是去市畜牧局或兽医站上班。那些单位没有银行好,银 行有钱,有钱的单位肯定不能不好。可在这个城市,我除了不敢登门的女朋友家外, 一个亲戚也没有,我的亲戚和我家一样,都以农村山水做背景,他们对有关我前程 方面的事只是干着急却使不上劲儿。我呢,也只能硬挺,分哪儿算哪儿。女朋友却 急得眼珠儿都红了,没放暑假就从学校跑回来,她学医,六年学制。当时她觉得我 俩是拴在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帮我就是帮她,我好就是她好,就是将来我俩的日 子好。女朋友从学校跑回来越过家门口跟我回了农村老家,一待就是一星期。她妈 知道后气得一下子就住进了医院。这样,倒使我俩的关系从地下转到了地上。后来, 在我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她妈对我竟比对她还好。女朋友很小就没了父亲,母亲一 手把他们兄妹六个养大成人,所以老太太说话就很权威,不但儿女要听,连儿媳女 婿也要听。女朋友家很厉害,连市长都是本家亲戚。像扒拉白菜土豆一样,在市里 几个好单位左右一扒拉,女朋友的大嫂说,就去我们工行吧,以后还能分房子。第 二天,我和女朋友去大嫂家取了一个带清盘器的算盘和一沓百张凭条,一捆练功钞, 大嫂亲手示范了两遍,说回去好好练,你大哥开车拉我们行长去省行要编去了。女 朋友说,没问题吧?大嫂说,我们家小姑奶奶的事儿谁敢有问题呀?女朋友说,大 嫂办事儿,我们当然放心喽!女朋友给我递眼色,让我说一些感谢的话,还没等我 张嘴,大嫂就用嗓眼哈哈笑了两声,都一家人,不用虚头八脑的,以后好好干工作 就行了。 来到外面,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解开了衬衣第二第三颗扣子。我说我出了一 身汗。女朋友挎上我的胳膊说,哥们儿,这回放心了吧?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说, 你大嫂不会把我弄哪个背旮旯储蓄所去吧?女朋友说,那不比你劁猪强吗?我说, 反正我不想去下边。 大嫂说,本来呢,今年我们单位一个人也不进,上边不给编,金融专业的毕业 生还有好几个呢。你文凭虽然高,可毕竟专业不对口,直接留市行闲话太多,对以 后发展不利,先去下边练好业务,想回来一句话的事儿,到时就谁也说不出什么了。 我们行下边的三个办事处,数奶子山最近,条件好,而且,我跟他们彦主任关系也 没说的,你准备一下,十五号之前去报到,工资还能开整月的。 我对女朋友说,你家是对我实施流放战略,什么闲话太多,什么好好练两年业 务,全鸡巴是借口,目的是等你两年以后毕业彻底想开,另找高人,我呢一边彻底 凉快去,省得碍你们的眼。 女朋友说,我大嫂这是为你好,让你暂时到下边练练业务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我要练业务,难道非得去下边练吗?又不是去劁猪骟马。 女朋友说,不是怕闲话吗? 我说,去下边难道就不知道我是学劁猪的吗?上下通气会不知道吗?下边的人 又不是傻逼。 女朋友脸色煞白地说,你真狭隘,你就知道干这个,土老炮。 我说,我就狭隘了,我就知道干这个了,我就土老炮了。 女朋友说,你是说你不去报到了? 我说,对!不去!我明个就去兽医站上班去! 主任室的门半敞着,彦主任正躺在黑色人造革沙发里睡午觉。一只胳膊挡住脸, 一条腿啷当在地上。我对着他反手敲了两下门,他受了一惊,从沙发里坐起来。开 始卷旱烟。我说,主任,我报到来了。他说,知道,市行刚打过电话。我掏出烟递 给他一棵,他用手比量了一下,叼上卷好的一棵旱烟,我弯腰给他点着,他就开始 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却不说话,也不看我,像专心地品着嘴里的烟,还像考虑另 外一件什么事情。我看着他,心说,他的脸可真长啊。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 来吧。然后站起来。我跟着他的屁股后下楼,走进营业室。不一会儿,有人开始陆 陆续续进来坐到办公桌前,目光却始终盯着我。 彦主任抽了一口烟说,加个凳,先当出纳。 我说,主任,我想回一趟老家。 他说,有事就先办。 女朋友高兴地对我说,你们主任对你第一印象非常好,说你有礼貌,像个大学 生。我咧咧嘴说,那还不多亏你大嫂。女朋友使劲儿挎上我的胳膊,说,是我们。 唉,这下我可放心了。我说,把我塞那地方还有啥不放心的。女朋友说,这可不行, 你还有情绪,这样对你下一步不利。我说,我还能有啥情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吧。女朋友说,你是说我呢。我说,刀把儿在你们手攥着,你随时都能改嫁。女朋 友掐了我一下说,这辈子是完喽。我说,你这说的是我,你哪有那么惨。女朋友说, 过两年再给你生一帮小孩儿,再过两年我就成老太婆了,谁惨?我说,能被选中给 我生小孩这辈子你就偷着乐吧。过了一会儿,女朋友突然问,你们单位小姑娘多吗? 我说,这还用问我吗?去问问你大嫂不就知道了?她说,不行,哪天我得亲自去看 看。我说,那你可得准备好了,别让我们主任的大烟炮吓着你。 女朋友开学走了。我开始搬家。母亲就盼着这一天,她老了,再也干不动地里 的活了。我应该给她依靠,像父亲活着时那样。妹妹也来了,她还小没到出嫁的年 龄,只能和母亲在一起。傻哥去了二哥家。松花江边那两间摇摇欲坠的破草房变成 了姐家的一个菜园,不久就种满了秋菜。 因为害怕被永久流放在那个小镇,我租房把家安在市内。因为单位不在市内, 户口落不上,我就一直在兜里揣着,母亲和妹妹的仍在老家。除了我的工资,和看 一些风景,我们是被流放到城市里的三个盲流,城市不属于我们,我们也没有享受 到它所带来的任何好处和便利。 可我依然感到快乐和满足。我终于能够回报母亲了,终于能够让她和妹妹过上 由我带来的日子了。我们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们像燕子垒窝一样精心 地设计和构筑着在城市里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