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天来了。 一个叫黑马的公司来招工,说包变户口,想了两天,我决定让妹妹去。 妹妹一直在给女朋友的二姐照看不到周岁的小孩儿,早早地去晚晚地回。一天 连洗衣服带做饭。不要工钱。这是搬家前我答应的。搬家的大板车是二姐给出的, 家搬来后二百斤大米也是二姐给买的,更重要的她是女朋友的二姐。妹妹在老家时 连做饭母亲都不用,现在不仅要做饭,还要给小孩洗尿布屎子。妹妹啥也不说,每 天做得认认真真,兢兢业业。母亲却心疼得不行。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二姐 原来说只看三个月,满周岁托儿所就收了。因为妹妹看得好,小孩满周岁后,二姐 就又舍不得往托儿所送了。这让母亲很不满。母亲说,一个姑娘家也不能老给她当 老妈子呀,愿意拉扯小孩还不如自己生一个呢。我正两头犯难。这时,黑马公司就 来招工了。我说,虽然没要工钱,可二姐从来没白了咱,再说,都是实在亲戚。我 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二姐跟我说托儿所冬天可冷了,来回接送,小孩总感冒。二姐 答应给找工作的。母亲说,什么时候?我说,怎么也得等明年开春,天暖和了。要 不小孩咋整呀?咋整?她养的小孩不知咋整,我们知道咋整?母亲抽着烟说。过了 一会儿,母亲又说,她疼她的孩儿,我还疼我的孩儿呢,天刚刚冷了,呛风冷气的 一天一个来回儿,两头不见日头! 我对妹妹说,要不这样吧,你明个先跟二姐撒个谎,去面试一下,不是说很严 吗?面试不上就当没这回事,面试上了再说。妹妹说,面试完了,一共就要四个。 我愣了一下,扔了烟头走了。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我又回来,说,那就准备准备东 西吧,我去跟二姐说。妹妹说,不用,三哥,还是我跟二姐说好,要不就把你装进 去了。我说也好。 女朋友很快就来信了。她在信中写道,你妹妹怎么这么不懂事?什么破公司呀? 说不定是骗人的呢。这么做能对得起二姐吗?二姐为了咱俩的事说过多少好话,费 了多少心啊?你毕业时去找畜牧局领导,二姐还给拿过钱呢。现在天这么冷,小孩 咋往托儿所送呀?感冒了怎么办呀? 小孩没往托儿所送,送到了女朋友妈家。一连许多天我都不好意思去,更害怕 碰上二姐。 我没给女朋友回信,开始张罗买煤和拉煤。 刚进腊月,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得了哮喘症。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后去了农 村姐家。 由于拖欠房租,房东把房子收了回去。买回来的煤又卖掉了,一部分补了房租, 一部分给母亲买了药带上。住院的钱是女朋友的妈拿的,还欠着。姐来把母亲接走 后,我把房子里的东西打上包,用一个大三轮车拉了一下午,把它们存放到一个高 中同学单位的仓库里。回来后我开始写信。我环顾着家徒四壁,冷冰冰的“家”, 趴在小炕上一边往手心里哈着热气一边写信。我在信中告诉妹妹,一定要好好干, 争取早点把户口变上,把工作转正。要会来事,少说话,多干活。要学会照顾自己, 晚上尽量不出门。当心坏人!我写道,妈身体很好,你不用挂念,妈去姐家小住一 段日子,我暂时也去单位住,省得烧火。你过年放假回家先来信,我去车站接你。 我又拿笔给女朋友写信,一连开了几个头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的手冻麻了,鼻 子却酸得很。 跳下地,我扛着行李走了。我在冬天的黄昏里扛着行李,迎着下班的人流赶往 车站,赶往单位,然后在二楼一间小空屋子里住了下来。 一天中午,小崔在外面喝完酒回来,眯着眼睛盯了我好半天,说,听说你对象 家挺鸡巴厉害?我说,不是挺鸡巴厉害,是很鸡巴厉害。咋的?他摆弄一阵儿手里 的算盘,独自笑了一下,嘴里不屑地发出哧的一声,说,那你分这鸡巴地方干啥? 咋不直接留市行呢?还能给房子。我没吱声,点着一颗烟使劲儿抽着。他说,想镀 金吧?啥时候调回市行呀?我说,等你呢,你啥时候调回市行呀?他说,他妈的, 老子不回去了!我说,老子也他妈的不回去了!他啪地摔了手里的算盘,一把扯住 我的衣领,说,你小子他妈的骂谁?我说,今个儿我他妈就骂你!你赶紧给我松开! 限你三个数,松开!我在心里数了三个数,照准他的脑门子就是一拳。然后我俩就 打了起来。我俩像狗咬狗似的滚作一团,拱翻了桌子和板凳,把桌面上的东西搞得 稀哩哗啦,打碎好几只墨水瓶,还有一把台灯。许多人过来,使了好半天劲儿才把 我们分开。 我俩分别坐在屋子两边的凳子上,呼呼地喘着气,用手揩着脸上的泥和血。他 的牙出血了,我的鼻子出血了。我俩却谁也不肯去水池里洗一下,只是一下一下地 用手揩着。 彦主任从外面走进来。他一边卷着旱烟,一边说,下午你俩都不用上班了,到 市行找行长说去,我管不了! 我在水池里洗脸的时候,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 我说,主任,要处分就处分我吧,不关他的事,是我先动的手,也是我先骂的 他。你要扣就扣我的奖金吧,真的不怨他。彦主任看看我,说,你们大伙还袖着手 等啥?收拾东西!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老三常来,在一楼跟值班保卫闹一阵就走,却不上来。有几回,可能是 保卫要掏他的夹肢窝,他冲到二楼楼梯的一半就停住,说,别闹了,二楼还有人呢。 我想开门叫他进屋坐一会儿,想想又忍住了。 一天晚上,我在楼下看电视,老三又来了。电视里正演着一部琼瑶片,哭哭啼 啼要死要活的。两个小年轻保卫正看得全神贯注,老三突然把嘴贴到我耳朵上说, 我看到你对象啦!抹着红嘴唇儿。我回头看看他,笑了,说,等你长大了,我给你 介绍一个,就像电视那样的。老三把胸脯一挺,说,我不找。我说,你吹。 老三背着手挺着胸脯在我宿舍走了两圈儿,这瞅瞅那望望。我拍拍床沿儿说, 快坐下,别像你爸似的。老三又把胸脯挺了挺,他是谁?我是谁呀?我伸手把他拉 到身边,说,他是老彦,你是老三。老三说,就是!我说,你咋天天晚上不在家待 着呢?他说,没意思。我说,找个对象就有意思了。他往后一仰躺在了我床上,说, 你对象鞋跟真高呀!我说,她嫌个儿矮,接上一块儿。老三望着棚顶说,她长得挺 好看的。 老三把烟从我兜里掏出来,拿一棵放在鼻子下面,翘起上嘴唇。我说,抽一根? 他直摇头,不抽,我就爱闻烟味儿。他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烟盒说,我知道三七烟 多少钱,带嘴的七毛,你这盒不带嘴是三毛七。我看看他。他说,烟草在我们那儿 开户,我问的。我看你总抽这个烟。我笑笑。他说,我有好烟。我说,你爸的?他 说,我自己的。 我也躺在床上。老三说,你会劁猪吧?我愣了一下,说,会,学了四年呢。老 三说,我要上学就好了,我同学来年就高考了。上学多有意思呀。我说,我们上学 时,每天差不多都在兽医站上课,早晨,去实验农场牵一头牛或者一头小毛驴,拿 一根小树条子赶着,有时看是一头老实的就骑上去。有时没有病畜,教授们就把病 毒注射到它们身上,再让我们去诊治。上临床课时,我们会给一些本来好好的动物 开刀,切去它们一段小肠或大肠,我们手生,往往切了就一时半会儿缝不上,麻药 劲儿早过了,它们却被绑在手术台上动弹不了。有一回,我看见一匹马无奈地望着 我,它的眼角挂着一颗好大的眼泪,我扔了手术刀就跑了出去。从那天开始,我就 从心里不愿再干那活儿了。我们班有几个女生手特别狠,平常她们都是蔫不叽叽的, 可她们总闹失恋,一闹失恋她们就把气全撒在实验课的动物身上了。好像躺在手术 台上的不是动物,而是抛弃她们的男朋友。她们兴高采烈大刀阔斧地割下一段它们 的肠子,捏在手里眉飞色舞。她们像巫婆一样让我一想起来就做噩梦。上生殖课时, 我们每人桌面上都摆着不同种动物的生殖器,跟真的一样。连我们男生都有点脸红, 我们拿眼睛偷看女生,她们却专注得很。有一回,给马掏结,女生们密密麻麻围了 一圈儿,我们男生凑不上去,只远远地抽烟,看她们起劲儿地忙活,一个女生拎起 马尾巴,一个女生把手伸进马的肛门,另外几个女生蹲着细看。那个女生把胳膊都 伸到膀子根了,还用劲儿往里伸,有男生就在后面叫,行了行了,都捅到根了,别 整漏啦!她们没反应。后来那女生把粪团一把掏出来,稀屎汤子哗地射出来,喷了 那几个蹲着的女生一脸。 老三哈的一声笑出来,太好啦!他说。 我说,我们还给小毛驴往耳朵上打飞针,给马打火针,给老牛下胃管。唉,现 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可当时觉得真没意思。 老三说,那现在你班那些女生都干啥去了?我说不知道。老三说,她们没追你 吧?我说,我在高中时就让我对象先耗上了。老三翻过身,用手托着下巴,认真地 盯了我一会儿,有些吃惊地说,那会儿你才多大呀?我说跟你一般大。老三说,你 是早恋!我说,外行了吧?现在小孩在幼儿园就恋爱了,你还不抓紧。老三起来, 说,我得回家了。 一天中午,我路过金融部门口,老三在屋里喊,非让我进去。他把自己的小椅 子让给我,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只小塑料盒子。里面是满满的各种烟卷。我问, 哪来的?他说,不告诉你。我说,我不要,我有。他垂下眼睛,摆弄了一会儿小盒 子,告诉我,以前别人扔过来,他也不要,转手就扔给了别人,现在给了就存在这 只小盒子里。他的脸有些红,说,等你没烟时抽。我拿了一棵点着,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