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大嫂就给彦主任打来电话,叫我回去。一家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气氛很严肃,像要给谁开批斗大会似的。女朋友正趴在炕上哭。我说,怎么啦?女 朋友妈说,我还想问你呢。二姐拉我到外屋,说,你怎么搞的?咋不想想后果呢? 我说什么后果?二姐苦着脸说,你傻呀,待会儿不管妈和大哥他们咋发火,你都别 急眼,就听着。我说,到底怎么啦?二姐说,她要不念了。我透了一口气。二姐拉 住我,说,你咋不注意点啊?你俩倒先跟我说呀。 大嫂说,其实我都不愿得罪这人,都这么大了,还都受过高等教育,啥事不懂 啊? 我说,啥事大嫂你就说吧,我听着。 大嫂说,先说说工作吧,你看看你才刚上班几天?就不好好干,光上个月你就 请了五天事假,还旷工一天,要不是看我面子早扣你奖金了。你让人家背后怎么叨 咕我? 我说,那几天我在医院护理我妈。旷工不是故意的,我送一个亲戚上火车,还 没等下来车就开了。那趟车还是快车。 大嫂说,这不是理由,我看就是思想有问题,有劲儿不往正道上使。 我说,用不着说这么严重。 大嫂说,自己做的比我说的可严重多了。 我说,不就是请了五天假,旷了一天工吗?谁能保证自己没事儿? 大嫂说,你家的事咋那么多呢?他们不上班,还不知道你上班吗? 我说,亲戚来看我,我能把他们撵走吗?我妈也不愿意让自己有病。 大嫂说,在单位就跟同事大打出手,像什么话? 我说,他早就欠揍,成天的色。 女朋友从炕上爬起来,张大眼睛看我。 大哥摆了一下手,算了,先不说这些,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不 想好好干工作,也不想让她好好上学是吧?你以为自己的手腕很高明是吧?我看一 点儿都不高明,而且很拙劣。知道这叫什么吗?叫不择手段,叫小农式的狡诈与狡 猾。 我咽了一口唾沫。 大哥接着说,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自私很卑鄙吗?想达到什么目的,或者有什么 要求,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只要我愿意,一般的事还能办到。 我又咽了一口唾沫。 大哥说,好了,说说下一步有何打算吧。 我说,你别问我,去问问她。 大哥啪地一拍桌子,这么不负责任,都看到了吧?这么不负责任。他呼地站了 起来说。 女朋友说,大哥你别生气,不关他的事。 大哥又坐下来,说,到现在她还在袒护你,你不觉得可耻和脸红吗? 我说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我没什么可脸红的。你用不着措词这么激烈。 还在强词夺理!大哥又呼地一下站起来说。 二哥给我递了一个眼色,说,都是一家人,说话嗓门小点儿。 二嫂不屑地笑了一下,说,真能小题大做,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未婚先孕吗? 做下去不就完了?找不着人的话,我给找。 二哥说,你给我住嘴! 我一下子愣了。这真是个弥天大谎。一股火苗呼地蹿上了我脑门儿,我忘了女 朋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也忘了她为这所付出的一切,我只想到了自己所受的 委屈和侮辱。我冲过去瞪着眼珠对女朋友大喊,你真混蛋!然后夺门而去。 送女朋友返校时,大雪铺天盖地地下着。我们朝火车站走,一路谁也没说话。 候车室空旷得很。我们默默地坐着。我说,想好了?她说,什么想好了?我说,踹 了我,另找。她一下一下捋着手里的车票,突然把嘴凑过来,贴着我耳根说,美的 你!我说,你以后别再往我和你家之间的伤口上撒盐了。她说,我以后跟你结婚你 会打我吗?我妈说我将来准得挨揍。我说,那是你嫁了别人。她说,为什么我们之 间除了爱情,还会有那么多额外的东西?我说,因为我没钱。她长叹了一声,钱真 的那么重要吗?我搂紧她,唉,我的傻孩子,我说,我要有钱买一个房子,再给我 妈雇个保姆,能有这么多事吗?她在包里掏了一阵儿,掏出五百块钱塞到我手心里, 说,二姐的,让我给你,先还我妈。 火车进站了。我说,我要送你到学校。她说,你不怕旷工吗?我说,我不管了, 爱咋地咋地!她说,算了吧,让大嫂知道又该挨说了,再过几星期我就放假了。我 说,不行。我受不了。她拍拍我的脸说,坏蛋,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等着我。不许 找储蓄所小姑娘!别忘了给我写信!一天一封! 姐从老家捎信来,说母亲又不行了,让我立刻回去想招儿。 我把母亲接回来直接送进了医院。 女朋友的妈把我刚还上的钱又拿给我,说,让你妹妹回来吧,先护理你妈。正 要写信,妹妹的信就来了。妹妹在信中说,公司经理对她很重视,说来年春天就有 一批农转非名额。妹妹说她一定好好干,不但争取变户口,还要争取变正式工。我 在回信中写道,妹妹你一定要好好干,把握机会。妈回来了,还胖了好几斤呢。 我白天坐通勤大客车上班,晚上回来就直奔医院。星期天再四处找房子。房租 太高我们租不起。直到母亲出院也没租到便宜的。最后,姐又来把母亲接了去。姐 看着我哭了。姐日子过得紧巴,上有七十多岁公婆,下有刚出生不久的孙女。十几 口人住在一起,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上挤下压的豆饼干部。我把兜里剩下的钱全 掏给了她。母亲也哭了。她的眼毛挂霜了,她不住地用手扒着包在脸上的围巾,反 复地叨咕着一句话,是我拖累了我儿。拖累了我儿。我没哭。我把一大塑料兜药交 给姐,咬着牙帮骨,说,姐,你先多操点心,我还两个月饥荒,一过了年我就租房 把妈接回来。 一天下班,老三叫我去他家。他说就他自己。我说,你爸呢?他说,不知道。 躺在被窝里,老三突然问,你说亲嘴是啥滋味?我愣了一下。看他两手托着后 脑勺,眼睛微闭着。我说,你想呢?他说,想不出来。我说,我怕毒害青少年。他 的眼毛动了两下,说,没事儿,我都是大人了。我说,你吃过糖吗?他睁开眼睛, 说,糖谁没吃过呀。我说,就跟那差不多,她们的口红都甜了吧唧的。我讨厌口红 的味道。他说,还有呢?我说,还有就是你把舌头伸进她嘴里,然后她把舌头伸进 你嘴里,裹够了再胡乱搅和一阵儿。老三噤着鼻子,纠纠着嘴说,没意思。我说, 就是。过了一会儿,老三说,那咋还都乐意亲嘴呢?我说,就像抽烟似的,不抽还 想,抽完就后悔。他一把拉亮灯,钻出被窝,说,你等着。过一会儿,他从另一个 屋回来,拿了半包希尔顿,和一个烟缸,我寻思抽没了呢,他迅速地钻进被窝,扯 扯被子说,头两天来人时剩下的。我说,你爸呢?白天我还看见他了呢。老三说, 后半夜就回来了。我说,喝酒去了还是打麻将去了?老三说,不知道。反正他得回 来给我做早饭。我说,你不会做吗?老三说,会做我也不做。 我在黑暗里抽烟,老三翻了几回身。后来又趴下。他说,你咋还不睡呢?我说, 我晚上经常睡不着觉。他嘿的乐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想和你对象亲嘴了。我 说,去你的吧,我还哪有那份闲心哪。老三说,有时我也睡不着觉。我说,你一个 小孩,还能有啥愁事?老三说,不知道,反正没意思。我说,没意思你还整天乐呵 呵的,等你到了我这么大就觉得更没意思了。老三叹了一口气,说,我是装的。过 了一会儿,老三说,讲讲和你对象的事呗。我说,那有什么好讲的。还不如讲讲你 爸呢,他整天都没有个笑模样,脸拉拉着,我一见着就害怕。老三说,他就那样, 在家也整天不笑。我说,你怕他不?老三说,他怕我。我说,你吹。 老三说,讲讲吧,求你了。我说,那你说想听哪方面的?老三想了一会儿,说, 先说你们是咋对上的?我笑了,说,高二的时候,她总往我书桌堂里放好吃的,有 时是午餐肉罐头,有时是茄汁鱼,还有时是苹果和草莓。我当时在我班学习最好, 要不搞对象我都能考到北京去。老三说,后来呢?我说,后来一直到现在,你不都 知道了吗?老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说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 但从他的声音里我感觉到他又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我故意说,你不说 我怎么知道,我要睡了。老三嗫嚅了一阵儿,趴过来,贴着我耳根儿说,我谁也不 告诉……你俩那样了吗? 后半夜的时候,老彦回来了。他来到我和老三睡觉的屋子,拉亮灯停了一会儿, 就回另一个屋子去了。早晨,等我和老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炉子噼噼啪啪 地烧着,火墙已经很热了。老三醒时,看着我脸又红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脸,说, 小孩伢子,以后不许再问了! 老三拎起锅盖,说,你看,想吃哪样?我看了一会儿说,都吃。 锁上门,老三把我领到山花墙旁边一个大菜园里。他拿着一根小棍子蹲在雪地 里扒拉着,说,那是苹果树,那是李子,那是葡萄。你过来看看这儿。我走过去, 看着他扒出来的土皮儿,什么也没有。他扔了木棍站起来,现在看不见了,这一大 片全是草莓,我栽的。他看着我说,等到夏天,我家的草莓就熟啦。 我们储蓄所主任老王太太原来是会计主管,后来让小崔给气得受不了了,就跑 到我们储蓄所来了。小崔不光气她,而是谁都气。他像一个撒气包,说不定哪天哪 时冲着哪个人就撒一通。谁都好像拿他没办法。大伙背后都叫他毛驴子。老王太太 说,要不因为驴,他早回市行了。连咱们主任都得让三分,你还敢惹他?我就笑笑。 每天,我们都得去营业部出纳借几回备用金,而且必须经小崔手记账,谁也不 爱去,推来推去就落到我头上。会计窗口很忙。我并不着急。我把备用金票子往他 桌上一放,就靠着一边的窗台抽烟。有时小崔会抬头看我一眼,问,忙不?我说, 没事儿,你先忙你的。他说,我是问你忙不?我说,忙,一个劲儿忙。他说,那就 一边站着去,歇会儿。窗口的人越多越乱,小崔记账就越细越慢。一些拿支票的手 都伸到了他的脑瓜盖上,他也一点儿都不着急。他一边慢悠悠记账,一边自言自语, 急也没用,饭得一口一口吃,账得一点一点记,记差了扣奖金算谁的?心急吃不成 热豆腐,忙汉子娶不着好老婆。有人在外面小声说,能不能快点儿?急死了!小崔 立即停下笔,瞄一眼说,怎么可能呢?人是急不死的,除了病死老死。对吧?你们 个个在单位都是忙人,像我似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好好待会儿,急啥?我要是 去你们单位,你们留我一天才好呢。 老王太太远远地冲我打哑语,我冲她摆摆手,她脸子刷地一撂,嘴巴飞快地嘎 巴了两下,把肥胖的身子嗖地一扭,走了。 小崔说,老王太太是不是来了?我说没有。小崔说,我还知道她骂我了。我说, 真没有。小崔说,你还护着她,我看你是没尝到她的厉害!老死太太,猴不是物, 急死她。我说,你别耽误我结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