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崔跟老彦干了起来。 干得很凶。老王太太回来说,把老彦鼻子都气歪了。还说让小崔把桌面上的东 西划拉了一地,台灯也给造碎了。有人说,为点啥呀?老王太太瞄了我一眼,叹口 气说,房子呗。市行不是盖一栋家属楼吗?一下子抢冒烟了。在下边的都不给,要 给我还要呢。你瞅瞅人家,亮堂的大楼住着,下班在大马路上逛着,你再瞅瞅咱这 儿,刚开化稀泥就没鞋帮子。世上哪有公平的事呢?人比人得死。她发了一句感慨 就没了下文,她说话总是爱跑题。有人问,那他跟主任干啥呀?那还用说?老王太 太望向窗外,说,小崔让老彦去市行给他要楼,老彦不去,他就骂上了,你说骂啥 不好,偏骂他和后老伴儿的事儿。还翻开小肠了,说当初要是老彦放他,他早调回 去了,现在烂下边,啥好事也捞不着。就怨老彦。有人又说,楼能要来吗,能要个 平房就不错了。老王太太又看了我一眼,说,有人啥都能要来,没人啥也要不来。 小崔还让老彦在这儿买呢,老彦也不答应。 一天下班,小崔来到我宿舍,他一进来就反手把门锁上了,然后四仰八叉地躺 到我床上。我斜了他一眼,往一旁欠了欠身子,继续看着手里的书。他抻了一个长 长的懒腰,一边打哈欠一边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他妈的黄金屋。我说, 可惜呀,他妈的什么也没有。他嗖地一把夺去我手里的书,说,操,那你还整天看 这鸡巴玩意儿干啥?我也抻了一个懒腰,说,那你让我天天看啥?看你这张驴脸呀? 他起来,冲着墙上一块镜子反复照了一会儿,说,是长点儿,可比老彦那张还短了 不少。我儿子别像我就行啊。我用鼻子吭了一声。可以像你。小崔看看我说。我可 负不起那责任,我都要累死了。我说。 我跟你说点正事,小崔说,你家老太太现在在哪儿呢?我说,在我姐家。你妹 妹呢?也在我姐家呢,她打工的地方关门了。小崔说,你赶紧去把她们接回来。我 说,等天暖和了再说吧。小崔往我跟前靠了靠,说,这么回事…… 一连好几天,我都心神不定。 储蓄利率不停地在变。付定期利息时得一段一段地抠。柜台外每天都像开了锅 一样。两个做临时代办员的小姑娘很怕出错丢了饭碗,所以定期存单都堆在了我前 面。我不能说什么,我好歹算个正式工,出了错大不了扣点儿奖金,不至于被撵家 去。可是,差错总是在所难免。往往干得越多越是。老王太太每天对我都是一副很 器重的样子,一个劲儿说,要不是小段撑着,咱这儿干脆就得黄摊儿了。 有天上午我去储蓄所办事,正好路过主任室。我听见老王太太正在里面说我, 我就在门口停下来。老王太太说,谁错你扣谁的,你扣我的可不行!老彦说,谁叫 你是主任了。老王太太说,主任咋的啦?主任也不能天天钻他心里待着去!他天天 心不在肝上长着,动不动就没影了,出错就扣我的,我咋那么倒霉?我不要他了还 不行吗?老彦说,别歪,就事论事。老王太太说,论就论,上班都快一年了,更正 戳不知咋盖吗?月月差错率这么高,除了他还有谁呢?小年轻的整天不往工作上用 劲儿,净想着歪门斜道。我儿子比他大好几岁,还没搞对象呢,他可倒好,天天寻 思小对象把眼睛都寻思直勾了。老彦说,说工作上的事。老王太太说,两条儿,今 儿个你要扣我奖金,要么他走,要么我不干。老彦说,算了算了,那就扣我的。 我把二十块奖金推给老彦。老彦又推回来,说,工作细点儿,一心不可二用。 老王太太又跑到主任室说我整天泡蘑菇,成心想气死她,等等。 她对我依然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说,这破活儿,根本就不是人干的,谁干 多谁倒霉,还不如出纳呢,给狗拴一块大饼子就能干。我笑笑。她说,你放心,你 干得多我心里有数,虽然出点错,奖金也不能少一分。这个老死彦,说啥还要扣, 我好悬没跟他干一架。我又笑笑。她接着说,让你对象大嫂跟老彦说一声,把你调 会计那儿多好?你看小崔他们多肥?年末各单位给一包一包地送东西,还净偷偷摸 摸地背后蔫捅。 我说,这点你肯定深有体会。 她张了张嘴。 我说,去你妈的,你少在我跟前磨叽! 她站了起来。 我说,你跟我装什么大尾巴鹰?少他妈背后蔫捅我两回有了!我说我他妈咋天 天耳根子发烧呢,原来是你天天背后嚼舌头。有能耐你他妈把我给开除了! 老王太太嗷的一声就出去了。她一边哎哟哎哟地哭,一边往楼上走。她边走边 说,我挨过谁骂呀?我在银行这么多年,我挨过谁骂呀?我工作时你们还穿开裆裤 呢,我没功劳还有苦劳呢,我挨过谁骂呀?她说,我先找主任,完了再找行长。我 不能隔着锅台上炕。我看看理在谁那儿?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你他妈就是去找 马克思我也不怕! 我和老王太太干仗的事惊动了整个市行。老王太太在市行行长室哭了一上午, 回来就撂挑子不干了。然后就住进了医院,说头疼,迷糊。市行行长副行长来了。 储蓄科副科长也来了。大嫂没来。我去医院给她道歉,她像没事儿一样,还笑哈哈 拿水果给我吃,一瞬间让我困惑极了。好像跟她吵架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别人。 她说,没事儿,我不是跟你,你好好上你的班。我说,那你啥时候出院呢?她说, 过几天就回去了,我犯了老病。 小崔说,她就会来这手,那年跟我干仗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扣了我俩月工资都 没够。后来让我从医院愣给薅出来了。我瞪着眼睛问她回去不?今儿个你要不跟我 回去,我就立马在这儿把你拍死,然后直接把你送到他妈太平房去!她收拾了一下 东西立刻就跟我回去了。我一筹莫展。小崔说,你赶紧想招儿,那是钱哪! 我去找大嫂。没想到大嫂一句也没说我。当天下午,老王太太就出院了。 小崔说,那件事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我说,反正也他妈的这么回事了!我啥都不怕了! 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和小崔拿着一把小斧子和一把老虎钳子,不一会儿就 撬开了两栋平房的门。他的那栋是两间,我的这栋是一间半。我把存放在同学那儿 的东西全倒弄到屋里,然后去天池旅社把颤巍巍的母亲接出来。妹妹跟在我身后, 一言不发。 母亲说,儿,咱真有家了? 我说,嗯。 母亲说,我的天哪,我儿是哪辈积的德?工作,媳妇,房子哪样都不缺啦,就 等着抱儿子啦!儿,这是真的吗? 我说,妈,是真的,你记住,这是咱的家,就是谁打咱骂咱,咱也不走。 母亲说,那还用说?咱的家,咱不乐意,还不给开门呢。 我说,对,就不给开门! 彦主任一早先去了市行。回来脸郎当得吓人,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说,别干 了,走吧,行长找你。我收拾了一下桌面,手却哆嗦得锁不上抽屉。 行长只说了一句话,要不要工作了?要,就去把你妈整出来。 一群着装别着枪的银行保卫在大门外站着,手里还拎着电棍。我说,都他妈远 点站着,又没人抢银行。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一把扯过我脖领儿,说,再他妈嘴不干 净捅你一电棍!我啪地打开他的手,捅吧!谁他妈有尿就给我一枪!我冲着他们大 喊,有尿去对付抢劫犯去!有人上来就扇了我一嘴巴。这时,母亲就从屋里冲了出 来!她颤巍巍地从屋里冲出来,抱住那个保卫的大腿,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撞着他。 母亲说,你凭啥打我儿?我的儿我自己从来都不动一手指头,他凭啥给你打?! 东西被一样一样从窗户扔出来。门已经被锁上了。母亲愣了一会儿,爬着扑在 门框上,她一下一下敲打着锁上的门,哭喊道,这是我儿的家,是我儿的家啊,你 们凭啥给锁上?凭啥啊?我蹲下去,扶住母亲,说,妈,是我没有能耐,是我对不 起你,妈,咱走吧。母亲伸手给我擦着脸上的泪,说,妈听你的。儿,咱不哭,大 丈夫流血不流泪,咱不哭。等等你妹子回来妈就跟你走。我说,她干啥去了?母亲 说,去你单位找你去了。 我对彦主任说,我妈和我妹妹还在天池旅社住着,我想在这要房子。 他说,你以为房子是你家的?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我说,那我就把她们接到我宿舍来。 他说,还想耍赖?这是银行,不是谁家杂货铺,你住行,外人不行!他点着烟 抬屁股走了。 我把东西又存放到同学单位的仓库里。我手里捏着小崔送来的五百块钱,恶狠 狠地告诉妹妹,租房!只要他妈的有价就行!可是,第二天下班,当我赶到天池旅 社的时候,母亲和妹妹已经不见了。老板娘给了我一个信封。妹妹在一张住宿登记 卡上写道,三哥,我和妈先去二哥家了,妈说她想傻哥了。 天暖了。树绿了。 没事时,老三就把他的小椅子搬出来,然后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我俩坐在一张 椅子里,看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毛茸茸的柳絮雪花般洒落我俩一身。我说,老三, 我和女朋友吹了。我俩谁也没吵,也没哭。我俩像从来都没好过似的,说吹就吹了。 我说,她去省城一家大医院实习去了,毕业肯定能留那儿。我说,你知道吗?老三,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她处对象,我跟她处了整整六年。老三,你说我们处的时 间是不是挺长啊。我说,老三,我俩像绕着地球跑马拉松,跑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现在好了。终于停下来了。不累了。轻松了。解脱了。我说,老三,等以后你要找 对象,可千万别像我,处那么长时间,看好了就结婚。知道吗? 老三划着火柴把烟点着,抽了一口给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说,我二嫂来 信了,说过几天把我妈我傻哥都送来。我不想上班了,我想把工作扔了回老家种地 去。我说,你看,小崔把房子占去了,我却弄到这个地步,我要是听你话就好了。 我要是听你话,我妈和我妹妹就不用东走西颠了。老三说,我都不记得我妈了,我 三岁我妈就没了。我妈是让我爸气死的。我说,你爸也不容易。以前他对我真好。 都怨我。现在他是越来越烦我了。单位的人也是。上个月我的奖金全让你爸给扣了, 我和他吵了一架。老三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他回家什么也不说,也不让我问。 又过了一会儿,老三捏了两下我肩膀,说,我家草莓快熟了,上我家吃草莓吧。 二嫂把母亲和傻哥送来时,单位的二层宿舍楼盖完了。妹妹没回来,她被留下 看大侄儿。我找到老彦,说,我们只住一间,跟我自己一样。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 烟,说,不行。我说,金库也不在宿舍里,我又不多占,只在我自己那间加两张床。 他说,这是银行宿舍,你住行,外人不行!后来我又跟他吵了起来,吵得凶极了。 气得他连烟都卷不上了。一直吵到下班。他走到楼下,我跟到楼下。最后又跟到他 家里。那时,老三也在家。我一边哭一边跟他吵,一边吵一边哭。老三一遍又一遍 心烦地大声喊,别吵啦!你们都别吵啦! 老三家草莓熟了。每天单位里都有人陆陆续续地去,回来时各自还拿回一包儿。 老三还天天地来,取包送包,一样也跟别人闹上一会儿。有时,看我几眼,也不说 什么。我呢,看着同事们大口小口地吃草莓的样儿,就觉着隐隐地心酸和难过。 日子过得挺快。红草莓的季节一晃就过去了。办完工作调动,我从遥远的城市 回来,开始收拾旧宿舍里的东西。拉开抽屉,我就看见老三写给我的小纸条儿,和 满满一塑料盒烟卷儿。 纸条上写着,来我家吃草莓吧。 那是一个暖风习习的夏夜,天上繁星闪耀,小虫子们在草塘深处唧唧唧唧地叫。 老三拉我到山花墙边的草莓地里,打着手电,用小铁锹一点一点挖开一块地方。很 快,捧出一个小坛子来。揭去包裹着的塑料布和纸,老三扑扑手心上的土,说,我 给你留的,加了糖和蜂蜜,不埋地里就坏了。 我俩坐在已经枯了的草莓地里,望着黑糊糊的小坛子,一直到很晚。后来,我 抽着烟,说,老三,我妈去世了。我傻哥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