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世道真的是变了,上古八代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事情,现在都见过了。 陈维福走在铁门坎的田埂上,心里头却是猫抓挠样。一九五八年的秋天,中秋 节刚刚过,大春已忙完,也就是那铺天盖地的金黄谷子已打了,田地里立冲冲站着 密密的草把儿,还没来得及担走的谷草把,在灰暗的天空下,宛若志怪小说里遭了 仙人的定身术定住不能动弹的人。而在陈维福微佝着腰的、啄着头吧嗒着叶子烟的 视线所及处,田野空旷得如男人敞开的胸板儿。远看在铁门坎田埂上走着的陈维福, 是一个黑色的剪影儿。铁门坎是四坪公社的一个小地名,过去的一个富人院落所在, 有钱,门和门坎都是包了铁皮的,故得名铁门坎。四坪人民公社今年初才成立的, 原来叫四坪乡,沿袭了几千年的独立农耕劳动方式,说结束就结束了,村庄变成了 大队,大队下分生产队,一个生产队的几百号人从早到晚,统一听队长的号子出工, 甚是热闹。唉!世道硬是好呢!听说下个月开始,早、中、晚要统一一起吃饭,饭 来张口,衣来伸手,碗都不要人洗了,翻过年就要修集体农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睡觉都要在一起呢! 按理说这样大好的形势,一大队六队队长陈维福心里应该高兴才对,然而陈队 长心里却猫抓挠样,惶惶不可终日。路过代家院子时,代会计撵上来。代会计是个 三板板人,川西人说三板板人,即个头矮小的意思。下巴溜尖的代会计说:“陈队 长,咋个办呢?谷子打完了,收干打净的只得到五百来斤,上面要高产数据,咋个 弄得圆泛。”陈队长口里吧嗒出几口青烟说:“我心里也猫抓挠一样,不晓得咋个 办,想不到不弄虚作假,还真的办不成事了。”他俩往公社走,一路上三三两两的 人加入进来,使人流不断壮大,他们都是各大队生产队的村官队长会计保管,都是 接到通知前往公社开会的。今年以来,粮食高产的形势陡变,那些在梦中都没有出 现过的数据,居然在光天化日下钻了出来。梦中说的梦话般酒后发的酒癫般,清风 白日的居然当真了。 陈维福记得很清楚的,六月九日,高音喇叭里传出了《四川日报》、《人民日 报》消息,湖北襄阳麦子大面积亩产一千五百至两千斤。我的妈呢,中央人民广播 电台也清风白日地说梦话呢,社员们都在说,可不可能啊,历朝历代,年辰再好都 没有现过这样的盛事。我们这里每亩小麦才产四百来斤,湖北佬侉再会种,风调雨 顺,也就翻一番七百来斤八百来斤了不起了嘛!怎么就打了他妈的几个滚儿。代会 计溜尖的下巴哔哔剥剥地说,可能是广播电台的女播音昨晚上觉没有睡好,又起得 早,眼睛看花了。陈队长想,可能也是,说不定中午就要更正过来呢!代会计溜尖 的下巴歪了歪,几根虾猫胡颤抖。女播音员肯定要遭扣工资呢! 球,接下来的事情完全超越了他们的想法,变得有些不着边际,就像一个穷光 蛋说他院子里一夜之间长出了棵摇钱树,圈里的猪一夜醒来变成了仙女模样,叫人 揉着眼珠子不敢相信。七月九日,福建省连板公社早稻亩产过了三千斤;八月一日, 湖北孝感县亩产高过一千五百斤;九月十八日,广西环洒县又放出亩产十万三千零 四百三十四斤的六位数的大“卫星”。 世道是彻底变了呢,这田土就这么神奇,亩产十三万零四百三十四斤,两百多 亩水稻的总和呢,一个生产队整个大春的总和呢。社员们都在说,硬是在放卫星呢! 照这样下去,不晓得湖北、广西那边是种的啥子品种,结的米有多大,每亩产十多 万斤,一个县产的粮食就够全国人民吃的了,一个省产的粮食就够全世界人民吃的 了。一个接着说,那不晓得他们那里的粮仓有好大,粮仓的柱子檩子椽子有好大, 要多少人去守。 陈维福坐在田埂上,嘴上吧嗒着叶子烟,心里却在想,他妈的日壳子吹牛连瓢 都不巴了。另一个社员说,广西那边种的谷子听说要长树那么高,结的穗子饭巴砣 砣样,壳子不是吹的,是报纸上登的,广播里讲的。代会计虾猫胡在日光下闪动, 这是典型的日壳子,日的大壳子,一亩产十三万多斤,要收好久,我们亩产四五百 斤,全队的人忙来吼起了,都要从早到晚,熬更守夜半个来月。遇上秋雨,天道如 不好,还要打得久些。他们那边亩产十来万斤,几百亩田要产几千万斤,要多少人 手来收,等他们几个月收完,谷子早烂在田里了。代会计的堂兄代三娃说,人家人 手比你好用,其他生产队、大队来帮着收,如若人手还不够,还有其他公社的来帮 忙嘛,哪有等到球事幺年烂在田里的? 九月二十五日,四川郫县农科公社冲出了全国最大的壳子,放出了最大的卫星, 一举刷新了广西亩产十多万斤的纪录。那阵天刚刚亮,村上的广播亢奋的《东方红 》乐曲之后,七点钟准时开始新闻联播。还是一个男播一个女播,比鸡公打鸣还嘹 亮的声音就穿过了四坪乡清澈的小河和桉树叶上的露水,穿过了早晨担粪桶浇菜苗 的扁担的嘎叽声和粪桶里飘绕出的人粪猪粪的腥臭的味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 高产。社会主义金光照耀,人民公社再结硕果。四川省郫县农科公社三大队六队水 稻亩产八十二万四千五百二十五斤,打破了现有历史纪录,创造了粮食水稻亩产量 世界之最。”陈维福走在田埂上,满眼是一片金黄的溜平呢!太阳还没有从铁门坎 那边跳出来,还没有从铁门坎河边那丛阴森森的桉树林里爬上来,田埂上巴地草上 的露水珠闪闪发亮,金黄的稻子在晨风中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起起伏伏扑过来一浪 浪的香味儿。早晨开镰割稻,稻穗还没被秋阳晒干水气,不会叮当碰落,也就不会 有余耗。 一路上大家都招呼着他,陈队长陈队长的,大伯大伯的。喊大伯的自然是本家, 一个爷爷下来的,是维才维富的儿女们,维才维富与自己是堂兄堂弟,他们当然就 喊自己大伯了。同样的辈分,也有的喊大爷大叔的,这要看各家的喊法习惯。川西 坝子人大多是“湖广填四川”迁徙而来的,相传与张献忠剿四川有很大关系,也不 全是“湖广”人,也有山东及其他省份的,比如说有喊婆婆喊家家的,喊爷爷喊嗲 嗲的。印月井县铁门坎附近的生产队的人以陈姓和代姓居多,其中班辈却是乱的。 这阵一个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就迎面走过来,手里的银镰晃眼晃眼的。那是春字辈 的陈家人,从青牛沱山上嫁到铁门坎的代家,代会计的堂弟代编花。小时爬桉树取 斑鸠窝,被树上的藤刺挂破了眼膜,成了一只白眼,与左眼不好看地对称着,大家 都喊他代编花了。他也嘻然一笑,也不起气。狗日的代编花有桃花运,铁门坎附近 的女娃子都不愿嫁他,却从青牛沱娶了个大胸脯大屁股的女娃子,叫同龄人好生眼 红,认为是白活了。那女人姓陈名春玉,是维字班辈的上两辈分,四十七八岁的陈 队长陈维福按班辈要喊她家家的,有啥子办法,辈分在呢!陈春玉挺着大胸脯,脸 上闪着笑,谷穗一样黄澄澄的,那笑沾了些涔涔的汗,显得湿湿润润的。不知为啥 子,陈队长三角眼一触及陈春玉的大胸脯大屁股,一股酥麻的电流就沿着后脑勺从 脊背上蹿下去,下面那玩意儿就不规矩起来。陈队长在心里嘀咕,那是你家家,婆 婆呢!你都敢胡思乱想?陈春玉挺着大胸脯噔噔地走过来,汗涔涔地笑着,盯着他, 和着黄澄澄的湿润的笑盯着他,那是想他喊她家家呢。陈队长从内心来说,是不想 喊她家家的。两个人走拢了,快要擦肩而过时,他还是轻轻地喊了声:“家家——” 她脆生生地唉了一声,那白生生的脸上发出的声音,快乐得像铁锅里炒砂爆了的胡 豆。陈队长从这快乐的声音里同时闻到了一股气息,混合在汗涔涔的夹杂着成熟的 稻香里,又比那味儿还沁人心脾,游丝一样直浸进自己的心尖尖,变粗变大,清澈 的水波里麻鱼儿样悠来荡去。 社员们田间地头碰见他,都要长伸伸地喊他陈队长陈队长的,连代会计和代编 花也不例外,那是一种身份,凌驾于两百多人之上,相当于土皇帝了;也是一种尊 敬。铁门坎方圆几里路,能够受到这样尊敬的人也不多。然而,这个他要称之为家 家的大胸脯女人,却没有喊他过一声队长,不要说喊队长,就是喊陈兄弟,直呼名 字陈维福,也没过一次。她见了他,见了他三角眼在自己身上麻鱼儿样游弋,也不 回避,白白生生的脸蛋现出点点笑,搅和在谷香一样黄澄澄的细汗里。第一次他邪 起三角眼嘘着她挺拔的胸脯儿,喂了一声,算是招呼。她却没应声,闪着胸脯儿, 编着两条短辫说:“你该喊我家家才对?”陈维福回过神来:“哟——还搞忘了, 你班辈是春字,比我高两辈呢!”第二次是在铁门坎的代销店,她手里逮个酱油瓶 子。那是傍晚,天已黑黢黢的,狭路相逢,他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三步并着两步追 上去,喊了一声:“家家——”她身体一颤,大屁股一抖,大胸脯转了过来,看见 是他,脆生生地“唉——”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胆怯,没有今天早晨那么乐颤。两 个人在村路上沉默地走着,前后无人,只听见相互的脚步声。眼看她就要拐弯往河 边上的家走了,他不知哪来的胆儿,伸手就在她的大屁股上摸了一下。真的是巴适 呢,柔软温润,比冬天被窝里温暖的棉絮还舒爽!她侧过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天虽已黑,他还是感觉得到她的目光很刺。她挡开了他试图进一步的手臂,噔噔噔 噔,消逝在夜色里。 印月井县处于川西龙门山边上,与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三国演义》中的绵 竹关相邻,相比之下,印月井县还要偏僻一些,再往里走就是北羌茂汶之地,素有 “两山夹一沟,有水难行舟;人无三代富,官至七品休”的说法,体现了其地理状 况和人的不思进取思想。印月井县的人自古耿直厚道,耿直厚道的印月井县人在这 个星移斗转、乾坤变幻的时代终也抵抗不了浮夸的风,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已不合 时宜。麦子、谷子亩产才几百斤,哪里敢老出来说,哪里敢与广播里报纸上宣传亩 产几万斤几十万斤相比。那简直就是一滴水与一缸水相比,一只鸟与一架飞机相比, 那是可能比的么,根本就没有可比性。陈队长记得,是郫县高产“卫星”放了的第 三天,印月井县皂角公社六大队终于耐不住寂寞,炮制出了亩产水稻两千斤的产量, 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表彰。九月二十八日县上开了表彰大会,锣鼓喧天,乐声阵 阵,大队支书一干人等披戴上了大红花,现场奖给了皂角公社两架洋马车,就是自 行车。公社书记推着和自己胸前一样戴了大红花的自行车,脸就欢喜得大红花样。 挨着陈维福坐着的新龙公社的周青红悄悄地说:“都在睁起眼睛说瞎话,自己 喝自己。你猜他们是咋个亩产两千斤的?”陈维福吐出辛辣的叶子烟口水,偏起瘦 长的马脑壳去听。周青红说,他们调动了七百个劳动力用了三天三夜时间,将四个 生产队快成熟的中稻三十一亩,连根拔起,移植到六大队四队一块十三亩的双季稻 田内,然后报告公社,风调雨顺,出现了赶超历史的丰收景象;公社又报告县上, 县革委就派了人来,一看那长得密不透风的双季稻,穗子结得饭巴砣砣样的双季稻, 嘴巴就笑得合不拢了,初几头的月亮样合不拢了;脸就笑烂了,柿子树上的柿子样 笑烂了。他们带来了印月井县著名的画家谢山泉,著名的摄影家谭存华,还有农民 作家兼县广播电台记者吕武堂,他们顶着炙热的秋阳,老虎一样炙热的秋阳,在田 埂边摆开架势,挥毫泼墨,扯开照像机的牛皮套壳,头啄在取景箱里瞄了又瞄。谢 画家说:“我长得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奇景呀!”谭存华说:“是呀,是 呀,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收成,这么好的丰收景象。”吕记者也说:“奇景 呀!奇景呀!”他们脸上都一副庄重肃穆的表情,表示一定要用最好的笔法,最好 的技术,最美仑的文字将这个在印月井县的土地上诞生出的丰收盛景绘制下来,拍 摄下来,记录下来。他们心里是说不出的喜悦,因为这样的美事县革委安排给了他 们,这充分证明他们的绘画、摄影和笔头功夫是印月井县的一流,要不然县委领导 怎么会钦点了他们三个,而没有钦点其他人。还有一个说不出的喜悦,是他们的名 字将与这灿烂的丰收图景一起流传千古,千古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