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陈队长和代会计一高一矮进了四坪公社,会议室里已黑压压坐了许多人,烟缕 缭绕,交头接耳,一片嗡嗡声。台子上坐着一排人,是县上下派到回头寺的工作组 组长黄光发和四坪公社党委书记钟德林等。他们坐的背后,是一根篾绳牵起的红字 标语,上面写着:“四坪公社落实亩产千斤达标现场会”。会议室的窗子是雕花木 格,玻璃早已不知去向。八年前,这里还是地主黄加发的院子,看那院子碗口粗的 桂花树,就可以想象八年前的繁盛。凉凉的秋风穿堂进来,写了毛笔字的红纸飘飘 摇摇的,有些像寒风中岁娃家头上的兔耳朵帽子。钟书记是酒糟鼻,可能是中午喝 了酒,他的酒糟鼻子在飘摇的红纸下就红扯扯的,涂了婆娘家的胭脂杀了鸡的鸡血 样的红。他红扯扯酒糟鼻子喷出酒气,配合着他翕动的嘴巴,会议就开始了。他的 酒糟鼻子在烟缕中沉沉浮浮,声音钢响,下面的嗡嗡声就不再响。他于是就宣布了 会议的内容,“四坪公社的大春亩产要到达千斤,突破千斤,必须达到或突破千斤, 想尽一切屁儿法都要达到或突破千斤。皂角公社、新龙公社、元石公社、禾丰公社 等十六个公社大春亩产都达到了千斤,只有我们公社没有达到。我们不能拖全县人 民的后腿,不能影响人民公社的光辉形象,更不能给社会主义抹黑。所以,我们今 天的会议内容就是如何达到或突破千斤,各生产队报到大队,大队报到公社,公社 报到县上去的是四百九十八斤,根本交不了账,是挨了刮的;所以,我们要不甘落 后,梳个光光头;所以,我们必须要使出一切屁儿法,达到亩产千斤,最好是突破 千斤。现在,为了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们请上级领导,分管三个公社的 回头寺工作组组长黄组长给我们做指示。”钟书记拍动肥厚的巴掌,酒糟鼻子欢快 地颤动,下面的掌声不能说没有,稀稀落落的,尤如堰塘中受惊的鸭脚板咝的响声。 会场里可谓是鸦雀无声,人们都如陈维福陈队长一样在想,粮食都入了仓,斤 数也称了,铁板上钉钉子铁钉了,还能有啥子变动,这真是出了怪事了?黄组长身 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方正脸,炯炯的眼神透出威严。他不愧是工作组长,讲起话 来与做起工作来一样很有一套。他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就开始抑扬顿挫,长 短配合,有板有眼地说了起来。“同志们,四坪乡的各级干部同志们,毛主席教导 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政权是枪杆子打出来的, 革命是干出来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全县十六个乡镇的大春水稻都超过了千斤, 我们现在的数据是四百九十八斤。这个数据不是上级领导希望的数据,也不是以毛 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的社会主义的人民公社所希望的数据,更不是我们四坪人民 公社真正的亩产数据。我们在工作中一定出现了啥子问题,我们的真正亩产数应该 还要加上五百零二斤。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大家就要去认真回忆,认真清查, 决不能放过一点儿蛛丝马迹。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 史的真正动力。大家一定要回去广泛发动群众,征集各方面的意见,认真想,仔细 想,把细想。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人定胜天,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 公社钟书记接着讲:“郫县农科村双季水稻亩产八十多万斤,我的爹我的妈我 的天哪,八十多万斤啊,我们才四百来斤,五百斤都不到,人家扯根苦毛子都比我 们的脚杆还粗啊!我们根本莫得可比性,相当于麻雀子和凤凰比,相当于耗子和大 象比,怎么比啊!”钟书记的酒糟鼻子在晃动的红纸标语下皱了皱,红扯扯地皱了 皱。“怎么比啊!”他讲话的声音突然提高,酒糟鼻仿佛妇女手中游戏的布老鼠样 使劲儿耸动。“难道就不比了吗?就举手投降下完蛋了吗?不,这不是四坪人的性 格,不是四坪人的本色,地主老财那么万恶都打倒了,土匪恶霸那么猖狂都打倒了, 难道我们还被这点小问题难住了,难道好人还被一泡尿憋死了。郫县我们不敢比, 近的我们总敢比哇,皂过(皂角)公社六大队我们总敢比哇?他们的水稻单产两千 斤,我们突破一千斤总莫得啥子问题哇。总之大家想办法,想一个妥善的、可以弥 补又比较万全的办法,总之我们的水稻单产要突破一千斤。”他的酒糟鼻子耸了耸, 就和下面说话的嘴一起收住了。 下面一下子开了锅。陈队长和代会计叽叽咕咕说了一阵,也没说出个办法来; 其他大队小队的支书文书队长会计合计了一阵,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大家都认为, 这个办法不好想,原因是再远的广西也好,湖北也好,还是省内的郫县也好,本县 的皂角也好,都是采取的做假办法,都是在秋收打谷子时将附近几十或百亩的田的 稻子整夜全部移栽到一个几亩十几亩的田里,第二天县上公社的来一看,实实在在 的亩产量成千上万斤啊!全国都在放高产“卫星”,政治形势需要,谁又去刨根问 底呢?可人家虽是在做假,但人家是有障眼法啊,眼见为实,那块田里确实有那么 丰硕密实的稻子啊!现在四坪公社来搞亩产千斤达标,稻子已经变成谷草把谷草垛 了。 谷子已经打了,咋个做假呀!以啥子为证,来证明水稻单产突破千斤,来让上 面的人相信四坪公社亩产千斤。这真的有点估到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巧妇难为无 米之炊!议论了一阵,莫得啥子结果,钟书记就宣布散会,并说各村社干部都回去 发动社员想办法,明天这个时候继续到这里来开会,办法一定要想出来,今天晚上 我们就要到一些社上搞典型,开现场会,请各社队长、会计、保管心里有个思想准 备。 天麻麻黑,远近一笼一笼的慈竹林子透出巨大的黑影,各家各户的煤油灯还没 有点燃。煤油是紧俏物资,家家户户都要用,你说紧俏不紧俏,不到上桌子吃饭是 舍不得点上的。代会计黑暗中模糊的脸传出埋怨的声音:“狗日的做假还要走过场, 敲锣打鼓的,正南气北的,报个数据就了事了嘛,还整得人心惶惶的。” 陈队长此时没有抽叶子烟,刚才会议室多抽了几杆,口腔里净是辛辣。陈队长 手背在背上:“说得撇脱,虽然是‘卫星’数据,但面子上也要做得光生,让上面 相信,莫得漏洞可钻。”两个人一路上无言,队长陈维福在麻麻黑的夜色中已走了 神儿,他想起了十来天前打谷挑担的那个夜晚,那个昏黄的毛烘烘的月夜,自己在 一阵毛烘烘的大草垛里的毛烘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