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了新米稀饭,陈队长手中捏块葱油锅摊子在啃,大队叶支书就和公社钟书记 及文书主任一行五六个人披着夜色来了。陈队长感到受宠若惊,心里又慌乱;受庞 若惊是公社书记亲自到社上来还是第一次;慌乱的是公社叫干部回去发动群众想办 法,水稻单产达千斤,自己还没有召集社员开会,公社的就连更宵夜的撵拢了,可 见事件的重要性。代会计短瘦的身影,溜尖的脑壳已从夜色中钻了出来,他不愧为 是会计,嗅觉更是灵敏。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妇女,一个是他婆娘,一个是他堂弟代 偏花的大胸脯婆娘陈春玉,他们手里都端着一摞茶盅。陈春玉胸前端着个烧箕,半 烧箕鸡蛋在煤油灯光下黄酥酥的,光溜溜的,顶得他蓝印花布的大胸脯一闪一闪, 分外突挺。唉呀,这个代虾猫呀,硬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把她给喊来了,往天 上面来了人,来帮着做饭的,都没有她得哇,这个代虾猫。代虾猫是代会计的歪号, 队上的人根据他溜尖的嘴上几根虾猫胡喊的。老婆看他们来,当然就显出了分外地 喜纳。几个妇女一台戏,她们嬉笑着就进了厨房,叮叮当当地忙开了。陈春玉端着 一烧箕鸡蛋,擦身过时,白生生的脸蛋上黑油油的眸子剜了他一眼,他心里就七上 八下的,从脸到脖子都骚乎乎毛烘烘的。他却不敢久盯她,当着公社大队的领导在 呢,自己哪敢忘乎所以。凡是上面来了人,会计、保管都要呵吼几个会上灶头的能 干婆娘,带上自家好吃的东西到陈队长家里来拼凑成一桌,招待上面的人。待上面 的人走后,再给各家的鸡鸭肉蛋折成钱,在集体报销。当然每个妇女还要记半天工 分,她们才有享头,弄的饭菜才好吃可口。凡是上面来了人,被呵吼到的妇女都是 笑嘻了地去做,是一种被重用被承认被人瞧得起,是对上得了厅堂、下得了灶房的 能干女人的充分肯定。 二百多号人坐在生产队的大菸房里,晒菸早已捆了起来,空出了晒菸的杆,用 小条石支棱在地上,以免扯地气受潮。雨洗阳晒,晾菸的手日磨月挲过的杉木菸杆 光滑圆润,男女老少坐在上面,屁股当然是说不出地舒服。 上面来的干部坐在木凳上,木凳是陈队长家里八仙桌边上的,漆了土漆,亮堂 堂的,逢年过节待客用,想不到今天却派上了用场。开会之前叶支书就征求陈队长 代会计的意见。“陈队长,你们想出亩产千斤的具体办法没有?”“没有,想啥子 办法嘛?”陈维福看了眼代会计。代会计溜尖的下巴上虾猫胡静止着,他平时屄话 比文化还多。陈维福很想代虾猫在这个时候说几句的,配合一下,自己也好不那么 尴尬。他现在却是哑巴日勾子,日死不开腔了。陈维福从布包里摸出杆叶子烟,递 给了叶支书,算是缓和气氛。代虾猫这方面倒是够机灵的,他弓起背背、摸出洋火, 哗哧一下擦燃,就给叶支书燃上了。叶支书也是铁门坎的老农民,比自己大不了多 少,就是搞农会时比较积极,又在扫盲夜校认识了几个字,就当上铁门坎地盘上的 支部书记啰。叶支书说:“既然你们没有办法,公社就给你们想了一个办法,钟书 记叫我先给你们传达,从你们这里试点,准备在全公社推广,以此落实四坪公社亩 产千斤的任务。”代会计虾猫胡一阵闪动,来了兴趣。“啥子办法?快给我们传达, 我们正屁股上打火罐,憋心慌了呢!”叶支书愣了愣神,眼腔里的煤油灯芯子闪着 幽幽的光。“陈队长,可能这回你们生产队的社员同志们就要受委曲背黑锅,名分 上受些损失,你们可要想开些啊!”陈队长吧嗒吧嗒着的叶子烟停在了嘴边。他搞 不清楚叶支书到底说的啥子办法,立起耳朵听他的下文,他却收住了话头子。钟书 记向他招手,菸房里的几盏煤油灯闪忽着,他招手的黑影乌鸦的大翅膀般扑腾着。 吃了夜饭的人都到齐了,菸房里黑鸦鸦的坐了一片。 钟书记说开始吧,叶书记就对陈队长说开始吧!陈队长就说:“四坪公社一大 队六队社员大会现在开始,现在请代虾猫——”会场上哄的发出了一阵笑声,潮水 样轧断了陈队长的讲话。陈队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快纠正。“——现在请代 会计点名。”钟书记、叶支书用眼睛瞪着陈队长,以为他在故意捣乱。代会计站起 来,一本正经地开始念每个社员的名字,被点到的人都“哎”或“在”或“有”或 “到”地答应一声,声音比代会计还钢响。那是工分呢,工分就是钱呢,没有来的 是要扣工分扣钱的,声音又咋不响亮。代会计站起来的想法是想比坐在烟秆上的社 员高出一头,才看得见被点名而答应的人。有的“二杆子”精灵得很,人明明没有 来,另一个人却“在”“有”“到”地应答着,嗡声嗡气的,帮别人挣工分。所以 代会计点名就要站起来,一来显示自己的会计身份,二来可以看见下面应答人的脸 面。他即使站起来也比坐着的社员高不了多少,与挂在篾绳上的煤油灯高矮平行。 昏暗的灯光就将他溜尖的下巴、下巴上几根捞稀的虾猫胡的影子夸张放大在菸房草 壁上。 黄支书宣布会议开始,请公社钟书记做重要指示。他话还没有说完,自己两只 手就高举起来,啪啪地鼓拍,用了很大的劲儿,也不怕痛;坐在上面的人赶紧跟着 鼓掌,掌声却是乱麻石块的。由于煤油灯的照明程度低,社员们看不见他胖脸上的 酒糟鼻子,只见他圆胖的脸的黑色剪影投在草壁墙上,如果没有眼鼻嘴凹凸的轮廓, 社员们真的还以为墙上的投影是一只滚圆的菜瓜。钟书记声音高亢:“四坪公社一 大队六队的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你们要担负起人民公社赋予你们的神圣任务,顺 利光荣地完成今年大春水稻单产千斤的亩产数量。今晚我们开的这个会叫清产会。 什么叫清产会呢?就是清查产量,清查漏掉的跑掉的无缘无故飞了的稻子谷子,干 部群众人人都要发言,人人都要说田里的稻子谷子为啥子只有四百九十多斤,为什 么不是九百九十多斤,一千零九十多斤,这些粮食到底哪去了?广西湖北亩产几万 斤,郫县亩产八十多万斤。远的不说,我们说近的,皂角六大队亩产两千多斤,隐 峰、兴龙、河兴、洄澜都亩产一千五百斤以上。天都是社会主义蓝蓝的天,都是毛 主席党中央领导,都是一样的田坎,一样的风调雨顺,相隔也就几十里,河兴、皂 角与我们田挨田,喊都喊得答应。他们那边出太阳,我们这边又没有下雨;我们这 边立秋,他们那边又没有立冬。他们栽的北京一号水稻,我们也是栽的北京一号, 人家都亩产超过千斤,我们凭啥子五百斤都差一点点儿。你们肯定是亩产千斤以上, 没有任何理由和任何借口少于一千斤以下,你们生产队的单产水稻百分之百,千分 之千,万分之万亩产一千斤,一钱也不会少……” 菸房里先还有人咋咋哇哇的,主要是婆婆大娘们;上面开大会,她们在下面开 小会,习以为常。可随着钟书记菜瓜脑壳在幽暗的煤油灯光中的不断摇晃,社员们 被他的讲话蒙住了,懵懵懂懂地蒙住了,大家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听 着听着,随着视线的逐渐适应,或许是钟书记来了精神,他圆脸上的酒糟鼻还是红 扯扯地呈现了出来;随着酒糟红鼻映入社员们的眼帘,他讲话中不断地昂奋地运用 排比加反问,人们渐渐地搞清楚,像钟书记脸上红扯扯的酒糟鼻在煤油灯光中逐渐 呈现一样,社员们懵懵懂懂地搞清楚了,钟书记开“清产会”的意思就是说本队的 水稻单产不是四百九十八斤,至少是一千斤以上,一斤都不会少。这不是估到母鸡 打鸣、鸡公下蛋、巧妇煮无米之炊是啥子?明明只有四百九十八斤,该不会从其他 队上去偷去抢来填起呢! 有妇女悄悄地说,这个当官的是个酒糟鼻。另一个妇女接过话把子,天天吃欺 头咋不成酒糟鼻。陈队长坐在叶支书旁边,估谙今天晚上这个会莫得松活的,肯定 要弄到夜深。他咝咝地吃了口叶子烟,纳闷这钟书记该不会变魔术,变些粮食出来, 明明只收成了四百九十八斤,我倒要看看钟书记他使啥子屁儿法将那亩产千斤的数 据编圆。陈队长心里同时纳闷,会前叶支书说的生产队的社员同志们要受委曲背黑 锅是啥子意思,前三代都根红苗正的社员难道还是啥子抢劫犯三只手啊。 还真给陈队长猜对了。钟书记提高了声音,震得挂在篾绳上的煤油灯火苗猛地 闪了下腰,火苗阳痿般蔫缩下去,成豆大点火星。钟书记说:“此次清产,重点清 查在秋收过程中‘十未上账’的情况,啥子叫‘十未上账’?”钟书记的声音有些 干涩,可能是硬起八股筋干吼,挣了喉咙。钟书记喝了口瓷盅里的白开水,伸长颈 项,社员们就清楚看见了他圆脸上的酒糟鼻,像正在成熟的桃子尖上的一砣红。钟 书记喉咙管一阵鼓动,哽咽了口水,伸长颈项,下面的人也伸长了颈项,听他伸长 酒糟鼻子的脑壳继续讲:“啥子叫‘十未上账’?一、箩篼多除皮;二、秤砣加坠 子;三、过称少计算;四、计账多折湿;五、妇女收工包包头揣谷子;六、儿童放 学勒谷子;七、担谷子的无人看见就往家里担;八、院前院后田内鸡鸭啄谷子;九、 打谷拌桶不安稳挡垫篾席洒落谷子;十、田边牵牛牛尾扫落谷子。这些都要日妈地, 统统计算入实际产量。”不光是男女老少们一阵惊惶,陈维福也一样的无比惊惶, 他叭了半截的叶子烟夹在指间,夜风一扰,白色的烟灰纷落。陈维福在心里骂道, 这狗日的官当得大硬是有水平,这些馊主意我们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亏他们想得出 来,这不明摆着说我们全生产队的人损人利己,偷奸耍滑,坑害集体么;明摆着说 铁门坎一大队六队的人都有偷盗粮食的行为,都是偷鸡摸狗之人么,并且连妇女儿 童都是偷鸡摸狗的;钟书记讲的“十未上账”里的第四和第五就是专门说“妇女收 工包包头揣谷子”,“儿童放学勒谷子”。陈队长想的与钟书记讲的完全一个意思, 陈队长正在心里想,这不是在污辱诬陷铁门坎六队的人么,污辱诬陷糟蹋两百多号 男女老少的清白么!陈队长心里的火气一下就升了起来,他感觉一股气憋不住直往 脑门上冲。 钟书记幽暗里的眼二珠子瞪着他,好像晓得他心里想的样。“干部社员人人都 有偷盗嫌疑。”他煤油灯火苗样闪忽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一下,又猛烈地跳跃起来: “不光是你们铁门坎一大队六队,四坪公社人人都有偷盗嫌疑,都没有亩产达千斤, 就都有偷盗嫌疑。乡干部、支部书记、生产队长、社主任等要带头交代问题,管好 自己的家属,动员家属交代问题。自己要先洗手洗澡、轻装上阵,把产量清查落实。 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大家就要认真回忆,把细合计,交代自己的偷盗行为,光荣 完成亩产千斤的任务。” 钟书记话刚讲完,只听得清风哑静的会场上吧嗒一声响。坐在前排的陈队长已 把夹在指尖燃得灰白的半截叶子烟甩了,吧嗒的响声就是叶子烟打在三和泥地上发 出的。陈队长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硬着长颈项说:“这是凭空捏造,栽赃陷害,人 人偷盗,根本就没那回事。一、本人就未偷过集体一颗粮食;二、我婆娘也未偷过 ;三、我们队上的社员根本不存在偷盗现象。”社员们鸦雀无声,幽暗的烟房内连 人们粗重的出气声都听得见。社员们并不是许多小说里写的,觉悟性很高,一哄而 上,替队长抱打不平,那是大批艺术家的唯心主义。经过了社会变更的社员们,形 形色色谁没有见过,他们才不灯蛾扑火,出这些风头呢!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况 且说的全队全公社的干部社员都人人偷盗,又不是说的哪一个呢!烟房里没有哄乱 的场面。陈队长硬起脑壳说完,人群里很清静,煤油灯照见的半明半暗的脸都木讷 着,木木地盯着陈队长和前排的当官的。有几个妇女的脸讪笑着,手里的长竹签打 着毛线。或许是这种出乎乡村干部意料之外的静,使本来不知所措的钟书记找到了 回击的底气。钟书记猛地从坐着的亮堂木凳上站起来,油灯下的酒糟鼻子分外红扯。 “陈队长,陈维福,简直不像话,不像话,你还有没有党性,有没有原则,有没有 觉悟。党章上是咋个说的,毛主席是咋个说的,上级服从下级,全党服从中央。有 意见不要在会上说,有意见可以下来提。你是队长,一队之长,你是咋个当的队长?” 钟书记毕竟是公社书记,是整个四坪公社一万八千多父老乡亲最大最大的父母官, 他一发起火来,就意味着你的干部生涯算是没戏了,你的前途就算玩儿完了,你的 官帽就要掉了。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队长,就是大队支书、村主任、公社的副书记 副主任主任一干人等,都是他点了脑壳才算。他脸红脖子粗地教训起陈队长来,陈 队长虽然不服气,昂着鸡公脑壳儿,却是没有还嘴。钟书记严厉地批评陈队长党性 不强,认识糊涂,觉悟低下,工作极不深入。代会计很会打圆场,他站起来,扯了 扯陈队长的衣角,瘦脸上的小眼睛向着陈队长闷起事地眨动着,示意陈队长坐下。 陈队长却没有领会他的好意,一膀子甩开,气冲冲冲出了菸房,差点与提开水进来 的陈春玉撞个满怀,就差没有撞上她翘波波的大胸脯了。煤油灯折射出的光再幽暗, 陈队长也能感觉到陈春玉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颈儿。她斜起眼珠子嗔怪地看了眼 他,就慌慌忙忙地闪身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