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砰—— 指头轻轻一扣,老山就把老水给毙了,和自己结伴一辈子的老水。一定是老天 爷仰起眼睛一路乱闯,一不留神掉进了天坑,不然不会山摇地动。 老山和老水是在赶野猪。老山把老水想成了一头野猪。要是他俩换过来,老山 肯定一样完蛋。老山和老水结伴赶了一辈子山,枪法都了不得。当年两个才“分阴 阳”的年龄,赶着赶着山,老山猎枪一丢去握了钢枪,老水似乎就是担心自己的枪 法从此赶不上老山,才后脚跟前脚。第一年不够重量,没去成。但一年之后还超过 了两斤,“鸟枪换大炮”也就顺理成章了。那时候电话很难打。写信。老水到部队 后写给老山的第一封信,就是想找个机会跟老山比枪法,可惜这样的机会没等到。 一个南一个北,老水等了三年,面都没见着,就心甘情愿回家了。在家等。可老山 不按老水的安排行事,让老水一等好多年,等到老水都不相信老山还会回来。尽管 老山后来出乎意外回来了,但老水提都不可能提什么狗屁枪法比试了。 除了偶尔过过嘴巴瘾。 昨天晚上,老水就是在过嘴巴瘾。老水端着酒杯对老山说,老山你信不,要是 有群斑鸠突然杀过来,我眼皮都不抬,说打最大的绝对不打小它一钱的。老山知道 老水几杯猫尿灌下去又在发混账。其实是在挖苦老山,说老山准备的下酒菜少了。 准备几个下酒菜难道比背躬腰驼挑一缸水还难?老山也没准备示弱,不提老水挑水 的事。说你晓得黑天瞎地斑鸠在窝里睡觉,睡得比放在锅里炒还香,要不你去喊几 只出来晒凉,俺保证一枪扫出去,扑腾扑腾掉一地,让你胀散肚脐。 老山和老水的枪法究竟谁更厉害,谁也没见他们比试过。要真比,可能就完了, 至少不可能两个还能结伴一辈子。这回还不是比试,不就一个天上笑一个地上哭了? 这几天,老山和老水总想赶一头大野猪。酒缸就要底朝天了,靠几只野兔斑鸠 三两天一趟地跑,换回的酒还抵不上跑路跑出的几身汗。如果能赶来一头一百两百 斤的大野猪,至少半年不想事。临战前,老山和老水已经做了充分准备。赶大野物, 普通的猎枪不“裰钎”是不管用的,等于拿个指甲剪想给大黄牛去剪脚。“裰钎” 当然是行话,通俗点说就是补充火力。以前是把霰弹换成铁片,现在进步了,动不 动装钢珠。不打野猪时装的霰弹再多也像一把不规则的黄豆,那天装的是放在手心 露个脸,都是跟灯光对着刺杀了好一阵的几颗新钢珠。装枪时,死没正经的老水还 笑嘻嘻地说:“哈哈,老山,这珠子差不多有你那两粒大,要是头母野猪,就算不 被打死也要快活死啊,是不是有必要装四粒?哈哈,你要有四粒,千年女妖也要快 活死啊?哈哈。” 可老水没想到死的会是自己。 赶山人都知道,进入战备状态,透气都要像细细的丝线丢在棉花堆上,连跟在 身后的猎狗都知道悄悄把尾巴夹进胯裆。老水一辈子嗓子痒,动不动哥儿妹儿唱歌 呐喊,但一进山就会息风静影,嗓子痒得像鸡爪抓也会等到猎物到手再“收账”, 动不动还得意洋洋地说什么那才是“打靶归来”的样子。 风高月黑。满地的动静让老山和老水都明白,野猪依然不是一头两头,就算不 是千军万马,至少也是一头野猪娘拖儿带女。天实在太黑,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问 题,六指七指八指同样一片黑影。每遇到这样的情景,老山和老水都只能凭感觉。 都这多年了,就算那感觉是猪投胎,也早拖成了狐狸。 连野猪们都变乖了。好久了,野猪的感觉总是比老山和老水还活泛,一点儿风 吹草动,它们就会闪得风平浪静。老山和老水都知道,野猪其实不是听动静,是闻 人味。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带的赶山人即使隔三岔五能赶到野猪,但也只能是些连皮 带肉一口吞下去卡不住喉咙的小仔。小仔没经验,一走神,大野猪早逃了,它却还 在那里舔口嗒嘴,就像贪奶的小孩,哪顾得上有人乘机在贼闪闪瞟着自己母亲的奶 子啊? “分开行动吧,人味总要小,说不定就撞上个大家伙呢?”离包谷地还足有商 量一些细节的距离,老水提议。 “哼!看来你越来越聪明了!” 老山其实是在反问老水:“哪次我们又不是分开行动的?” “你东我西。”老水没把老山的讥讽当回事。老水和老山动不动掏一些婆娘腔 相互调口味。日子需要佐料,就像吃菜,佐料不过味,谁也不会计较,何况现在也 没了时间。 老山和老水一道找人算过,老山的财喜在东,老水的财喜在西。 可是,灾难从来不分东南西北。 用乡下人的话说,老水也真是阳世日子满了。老山已经意识到大概又是一回竹 篮打水。野猪们照样闻到了东西两边飘过来的人味儿。南北两边的空档可以开飞机。 谁想到,老山正要喊老水收家伙,南边的包谷梗突然搅出一阵响动。老山想都 没想,摆动枪杆的同时,右手上那根布满硬趼的食指也跟着动了一下。 就这么简单。简单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斗不过一块死皮叠成的硬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