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死不能复生。老水就那么一钱不值地死了。老山也跟着死了。老水死的是身 体,老山死的是心。钢板一样的老水,怎么就经不住那么小几个钢珠变一次颜色啊? 把老水送上山后,老山就剩下两条猎狗了,自己一条老水一条。每到天黑,两 条猎狗都会缠着他哼哼唧唧,可老山想都没想过还会赶山。 好在都是乡里乡亲,还好在老水现在和老山一样单打鼓独划船,没人来跟老山 扯皮。是不是那婆娘把老水喊走了?那女人是三个月前走的,是不是一个人跑到那 边,人生地不熟,非要让老水过去陪她啊?可老水倒好,就像把女人当个包袱一样 扔了,一天到晚跟老山粘在一起嘻嘻哈哈。 “你个遭天杀的婆娘,就不能让老水多陪我几天?!” 老山总算找了点温暖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当然,这点自我安慰最终只能是老山胸腔里越积越厚的血块。为了安葬老水, 老山把给自己准备的千年屋也卖了。幸亏老水早已准备了自己的千年屋,要不,老 水就得睡老山的,老山就没办法用千年屋换钱。请道士做道场要钱,请花儿匠扎花 车花轿要钱,请阴阳端罗盘要钱……幸亏,前来帮忙的乡亲没要老山开工钱,连柴 米油盐都是你一碗我一包他一瓶凑的。 “下辈子——” 这是老水下地的前几天,老山说得最多的三个字。老山见人就磕头,磕一个头 说一次“下辈子”,尽管别人根本不知道老山准备“下辈子”要干什么。 但跪在老水的灵柩前,老山把那三个字后面的内容表达得很清楚。 因为老水没子女,村里安排了年轻晚辈来陪道士。道士磕头跟着磕头,道士作 揖跟着作揖,老村长甚至表示开工资,开不开工资总会有人干。全村上下原本就是 一个家族,一个鸡蛋没散黄的亲人不少,就算隔了多少代也是切肉连皮,给死者磕 几个头作几个揖算什么?但老山不领情,已近花甲而且和老水同辈的老山,坚决要 自己给老水当回“孝子”。 葬礼开的是三天三夜的“对案路”。锣鼓家什一响,孝子就要跟着掌坛道士上 朝。每次上朝,掌坛道士都会跪在灵前哼哼唧唧大约半个小时,然后朝剑一扔,起 身一个方步侧身而立,朝服长袖一甩,跪在掌坛后面的孝子就要再磕三个头,然后 退朝。 三天三夜无非就是这种循环。可老山的这回“孝子”,当得实在让人恼火。 掌坛第一次上朝,似乎就不愿跪下去,双腿似乎都在打颤。不是一辈子靠死人 过日子吗?连早已习惯把哭声当歌声的掌坛,一上阵也恨不得打退堂鼓。 一个。 一个。 又一个。 老山的头磕得一丝不苟。 “老水兄弟……俺下辈子……给你当儿……” 老山把一句并不复杂的话分成三段,也只是为了每段配一个头。 然后再怎么用力也站不起来。 掌坛道士就受不了,眼都红了,朝服也没来得及脱,就跑出去找管事:“哎呀 ——不行!嘿嘿——真的不行,换个人吧,换个人吧。” 掌坛本想一边说一边笑,结果说不像说笑不像笑,像玩把戏。那么大个男人, 还是掌坛,这点儿场面都对付不了太丢面子,所以,再想流泪也得强迫自己笑。可 是脸上刚刚拉开步履的两团肌肉,反复用了几次力,却终究只能像稀泥巴糊墙。几 扯几拉,拉扯出一句毫无内容的自我责骂,然后撩起衣袖擦起眼睛来,边擦边落出 一些“哼哼哼嘿嘿嘿”。 “哼哼哼……哎呀!嘿嘿嘿……哎呀!” 掌坛就是掌坛,几个“哼哼哼嘿嘿嘿”,就把真正的连笑带泪,格格格格喂鸡 鸭一样撒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