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起床后来到院子里,忽然听到我家对面的山林里传来嘹 亮的鸟鸣。我对那片山林非常熟悉,听到鸟儿们忽远忽近地鸣叫,我的眼前立刻就 出现了那种苍野的景象:白色的雾已经散去了,雾气一散林子里就明亮起来,清澈 的溪水正发出动听的。“”这个词是我昨晚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如果不是昨晚我 曾经看到过,我不会知道汉语当中还有这个词汇。 或许就因为我平时太喜欢去看那些闲书,我比其他孩子多出了许多的意识和感 觉,其中之一就是我家的日子过于的具体。太阳才升到一人来高,我阿妈就在菜地 浇完了菜水,刚回到院子她又开始了与昨天相同的忙碌。忙碌着的阿妈好像并没注 意到我,当她提着泔水从我身边匆遽地走过,我看见她的头发里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她把泔水倒进锅里,又拿了些柴火点燃灶坑,然后就蹲在灶房门口剁猪草。圈里猪 听到了剁猪草的声音,心情就急切起来,就像谁在掐它似的“咴咴”地喊叫。 猪的叫声对我阿妈形成了催促,她放下手里菜刀去理弄灶里的柴,再出来的时 候她一眼就看见了我。苏志亮,她破裂着声音说,你怎么还在那儿待着,没看见有 那么多活儿吗?平时我阿妈的性格很温和,但她只要把我的姓氏和名字一起喊出来, 那就说明她已经生气了。我赶紧走到那堆猪草跟前,蹲下身子学着她的样子剁了几 下,仅几下我就涌起了豪气。你去歇着吧,我冲她挥了挥手说,就是这点儿小事儿, 算得了什么呀!我的话使得阿妈愣了一下,就好像她心里歇栖了大群的鸟儿,它们 突然地起飞把她给惊着了。起初我以为这是她的无意识,但我很快就反应过来,她 之所以这么莫名其妙地惊愣一下,那是因为我的语气太像我阿爸。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我阿爸出去打工的时候是个秋天,季节已经变得红消绿 瘦。那个秋天的下午我阿爸到地里收玉米,太阳还没落山他就把玉米收回来了,但 他同时也收回了阴郁的心情。玉米就那么一小堆,零零散散地堆在墙角,数量少得 让人心寒。收回玉米的阿爸满脸愁苦,晚饭过后他又蹲在那棵石榴树下,直到夜幕 降临了他还待在那里。我阿妈去叫他回屋,他却忽然间拉住她的胳膊,已经很晚了 他们还在商量着什么。第二天早上,阿爸背着简单的行李,我背着自己的书包,我 们共同走过了一段村路。到了学校门口我们停住脚,阿爸说你进去吧,以后你好好 的。说完这句他仰起脸来,冲着天空叹了口气,然后就独自地走向了那座遥远的城 市。 开始的那阵儿我阿爸很好,他在一个建筑工地当了小头目,还把村里的好多人 都叫到了城里。可是后来他却和一个城里女人好上了,这样一来他倒是修正了自己 的命运,但这同时也规定了我和阿妈的悲苦。当时我阿哥苏志明已到镇上去读初中, 镇上离村子太远,他只是每个月底才回来一次。苏志明回来的目的就是要钱要粮, 我阿妈拿不出钱来,只能给他一些大米和一些洋芋。在我们这样的山区,大米也是 很稀罕的。每次看到阿妈把大米都给了苏志明,我对苏志明就充满了愤恨。可苏志 明并不满足于那点儿大米,他要不到钱就满腹委屈地跑到猪圈那里,还对着那头猪 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我知道苏志明对猪的关注是真心的,那头猪的身上生长着他 的学费,要是它生长得不好他也就不能上学了。 对于苏志明能否继续上学,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只是时常地生出一些对 于自己的怜悯。自从苏志明到镇上去读初中,我很长时间都没吃过大米了,至于猪 肉的滋味儿就更是被我忘了个干净。圈里的猪和我毫无关系,即使喂得再好那也是 苏志明的,所以我一直把它叫做苏志明。想到这些我就没了剁猪草的兴趣,随便糊 弄几下就端进灶房,而且还编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阿妈,圈里的苏志明都饿得不 行了,不用剁那么细,就这么煮煮算了。我阿妈瞪了我一眼,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说 话呢,圈里的怎么会是苏志明,那是你阿哥。说完之后她立刻觉察出来,她自己也 没说对,按她的说法我阿哥也还是猪。她一时没忍住就笑了,她一笑我顿时就轻松 了下来。 我提着猪食来到猪圈门口,刚把猪食倒进那个木槽,就看见我二伯进了我家的 院子。我二伯是村里唯一喜欢在早上喝酒的人,他每次喝下的量都是固定的,所以 他总是处在微醺的状态。这种状态使他感觉良好,他接过我阿妈递给他的小板凳, 坐下之后他就说起了一个重大的话题。猪吃食的声音过于地响亮,那“吧唧吧唧” 的声音覆盖了二伯说话的声音,我只能听到个大概意思。二伯说村里马上就要发生 一台大事了,他要我阿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我阿妈问他会发生什么 大事,二伯说上边已经出台了政策,要把山林分给各家各户,这叫林权改革,“林 改”工作队已经进村了。 二伯的话让我阿妈感到惊讶,她搞不懂我二伯话语里的确切含义,想了好一阵 才问我二伯:二哥,在咱们这样的山区,山可是像土地一样管用呢,你说会不会像 原来搞土地联产承包那样搞呀?我二伯说肯定就得那样,七十年不变呢,要搞就得 搞彻底。停了一会儿二伯又说,咱们这个地方,山都是活的,到了季节自然会有山 货长出来,像松茸啦,茯苓啦,还有天麻什么的,那都是钱。要是咱们手里有了山, 搞个养殖,种个果树,整多大的项目都施展得开…… 我阿妈半张着嘴,一字一句地听着,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平时我阿妈就比别 的女人略显迟钝,再加上我二伯说的又是关乎国家政策的大事,她要把这里边的事 情理解清楚是很困难的。但她最终还是弄懂了,正因为懂了她的脸上才浮起了红晕, 而且那双眼里已经闪出了光亮。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二伯却叹出一口气来,接着 他就提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们家缺人手啊,就算是把山分给了你们家,你一 个女人又怎么管护呢?听到二伯这么一说,我阿妈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的光亮顿 时就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