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做作业,我阿妈在灶房里洗碗。现在我们家 只用了两只碗,她很快就把它们涮洗干净,然后就拎着猪食桶去了猪圈。这一次她 在猪圈那边待了好久,直到我做完了作业,我仍没见到她的身影。院子里没有了阿 妈的走动我反倒不太习惯,随着阳光的色彩渐渐地变暗,院子的空荡让我感到很迷 茫。我走到猪圈那儿看看,没见到我阿妈,却见到了那只空桶。此时的猪已经吃光 了槽子里的食,它正安闲地躺在那里,见了我它还很友好地哼了一声。我对着那个 栅栏门狠狠地踢了一脚,我说苏志明你哼个屁,要是我阿妈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我对那头猪如此地吼叫,那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慌乱了,我确实很担心阿妈会出 什么事。这段时间我阿妈总是心神不宁,一有空闲她就站在院子门口,就像脑子 “短路”似的望着对面的山林。她望着那片山林时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个村妇,夕 阳之下她显出一种少有的温存和宁静,只是那种温存和宁静让人感到很心酸。我曾 经躲在墙角悄悄地观察了几次,每次都发现她眼圈儿里有种明亮的东西在闪烁,就 好像她的内心正在呼呼地燃烧。根据我比其他孩子多出的那些意识和感觉,我知道 她的心里很痛苦,这种痛苦的根源就是我阿爸在家庭中的缺位。我阿妈不同于别的 女人,她心里有苦不会向别人诉说,但她的沉默也绝不意味着她就心如止水。如果 我阿爸要是在家的话,我阿妈绝不会放弃分山的权力,拥有了山林她也就拥有了另 一种心境。 在我们山里人的眼里,分山到户是一场巨大的变革,和我没出生前的那次土地 联产承包是一回事。不同的是以前我们分到的是土地,现在我们分到的是山林,这 两样东西都关联着我们的命运。我阿妈早就被那种苦日子折磨怕了,她知道只要把 山林分到手里,今后的日子肯定就是另外一种样子。可我阿妈没有这样的运气,她 想象中的那种日子随着一个政策来到了我家,但它只是看看我家的情况就匆匆地走 了。那以后我阿妈就时常站在院门口,而且一站在那儿她就眼泪汪汪的,其情其景 就像是在与那个执意要走的日子作着痛苦的告别。 现在,我阿妈又没在院子里,我赶紧跑到院子门口,她果然在那儿。我对着她 的脊背喊了她一声,她听到喊声回过头来,我又一次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这一刻 我把阿妈的“短路”和我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我知道要是阿妈的脑子真的短了路, 那我也就完蛋了。想到这一层我便害怕起来。我在害怕的时候反倒昂扬起另一种情 绪,于是就急歪歪地对阿妈说,阿妈你别这样,你要是想分山那你就分回来,等分 了山我就不去上学了,我肯定能把那山管好。阿妈仍然背对着我,隔了一阵她仰起 脸来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苍凉,志亮,你不能不去上学,咱家要不要那山你都 不能不去上学,只要你长大了别像你阿爸就行了。平时我阿妈从不对我提起我阿爸, 她不对我提起是因为她还心存着希望,她坚信我阿爸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可是分 山到户的事早已在外面传开了,出去打工的人都已回到了村里,没有回来的只有我 阿爸。 面对着阿妈的无奈,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只能和她一起犯愁。沉寂之中 我想起了苏志明。上次苏志明回来向阿妈要钱,阿妈拿不出钱来给他,他就跑到猪 圈那儿去看那头猪。其实我知道,苏志明不光是去看那头猪的生长情况,他在那儿 站着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偷偷地流泪。想到这些我的脑子就有些混乱,我想把这些混 乱的东西理出个头绪,理着理着就出现了一串阿拉伯数字。这是一个电话号码,是 我阿爸回来和我阿妈闹离婚时告诉我的,当时他还叮嘱我不要告诉我阿妈。我阿爸 给了我这个电话号码,是想说明他即使离了婚也并不是不再管我,他的意思是如果 我遇到什么难事还可以找他。我觉得我现在就遇到难事了,这个难事就是我难以解 决的,我想我现在就应该去把他叫回来。 阿妈,我突然地说,你别犯愁,我这就去把他叫回来。阿妈说志亮你别到处乱 跑了,天都快黑了,你到哪儿去叫他呀?她说着的时候我已经跑出好远,我看见张 晓芹家的小卖店还没关门,窗台上依然摆着那部红色的电话。有了那部电话事情就 有点儿好办了,我可以通过它把我的想法传达给我阿爸,让他知道阿妈心里的苦楚。 我要告诉他,既然是农民就要遵守农民的本分,不能再给农民丢脸,那个女人再好 也不如我阿妈;我还要告诉他,村里马上就要分山到户了,现在家里正缺人手,只 要他能回来和阿妈好好过日子,以前的事阿妈不会计较。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和他 讲明道理,把分山到户的前景给他描绘一下,让他觉得有了山林日子就不会再像从 前。 张晓芹没在小卖店,守着小卖店的是她阿妈。我对张晓芹她妈说,阿婶,我想 打个电话。张晓芹她妈说,你要打电话呀,打吧打吧。我说我要打长途,电话费先 记着账,等我阿妈有了钱再给你送来。听我这样说张晓芹她妈又在“嘎嘎”地笑, 那种笑不是因为我打个电话也要记账,而是因为她已猜到了我要给谁打电话。笑过 之后她的表情依然夸张,而且还脑袋一晃一晃地问我,哎呀,志亮啊,你是要给你 阿爸打电话吧,是不是想让他回来分山哪?我说,是的阿婶,我打电话先记着账可 不可以?她说可以可以,你赶紧打吧,要是你阿爸能回来,我不要钱都可以。 我拨通了那个号码,可接电话的不是我阿爸,而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喂”了 一声,先是问我是哪位,接着又问我要找哪位?以前我从没给人打过电话,现在我 听到了一个城里女人的声音,这让我感到十分地紧张。我镇定了一下说,我是苏国 胜的儿子,我要找苏国胜。对方听说是苏国胜的儿子要找苏国胜,语气突然变了, 由先前的柔软变成了气愤:你找苏国胜你打我的电话干吗,我和苏国胜没关系了, 我不认识谁是苏国胜!她这么一说反倒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断定她就是和我阿爸裹 搅着的那个女人。听到她生硬的语气反而不紧张了,我尽量装出老练的样子说,不 对吧,是你把我阿爸勾引走的,你怎么会不认识他?电话那头的女人立刻急了,她 一急就露出了她说话的特点,我从没听过女人像这样说话,谁、谁谁谁勾引你阿爸 了,你没看、看看他那土拉吧唧的样儿,我凭、凭凭什么勾引他?我说,那你把我 阿爸叫来,我要和他说话。她说,你阿爸早、早早就走了,去哪儿了我、我也不知 道。 听筒里传出“吧嗒”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那“吧嗒”的声音像是插上了一 道大门的门闩。我站在那儿呆愣着,张晓芹她妈问我话我也没听见,直到她提高了 声音才把我惊醒。张晓芹她妈说,志亮我问你话呢,你好像不是和你阿爸说话吧, 那个女人是谁呀?我说,那不是女人,是个结巴。张晓芹她妈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她站在那里看着我离开了她家的小卖店,然后又用目光把我送进了苍茫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