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在我打过电话的第二天,我从学校回到我家院子里,忽然看见我阿爸蹲在那 棵石榴树下。他的表情很复杂,尴尬、难堪、愧疚什么都有,但他却是一副下决心 要蹲下去的样子。离他不远的那片阳光地里,我阿妈已站立成一尊委屈的雕像,她 的双手一直在抚弄着自己的衣角。看到这种场面我便感觉出来,他们激烈碰撞的时 刻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们正在做着碰撞之后的喘息。 大概是由于很久都没见面了的缘故,我阿爸见我进了院子还冲我点了点头,他 点头时的表情显得很谦卑。仅凭着这点我便断定,这次他不是回来和我阿妈闹离婚 的,他肯定是想和我阿妈继续过日子。我做出这种判断的依据仍然是我内心的感觉。 村里马上就要分山到户了,他已经用不着再出去打工了,总在外面漂着也太没意思。 再说那个结巴女人已经不要他了,有了这种经历他肯定就认清了自己是谁,他会觉 出谁都没有我阿妈好。就好像这个结果是我很早以前就为他设定好的,现在他按照 我设定的线路走回来了,我忽然就有了一种很得意的感觉。 我站在阿爸的对面,看他蓬松凌乱的头发,看他没了钮扣的西服。趁着他有点 儿发愣的时候,我突然地对他说,阿爸,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了,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阿爸说,我不走,我凭啥要走,这是我的家,我凭啥要走! 他说话的时候打着强有力的手势,表面上是在和我说,眼睛却不时地瞟着我阿妈。 其实我阿爸是想表达他内心的坚定,意思是要和我阿妈好好过日子,但他词不达意 的说法却让我阿妈来了脾气。你还有理了呀,我阿妈说,既然你知道你有家,那你 咋还去找别的女人?提到这个问题我阿爸就瘪了下去,他吭哧了几声低下头去,之 后就小声地嘟哝着一个小品里的台词,谁一生还不犯点儿错误,犯了就改,改完了 再犯,千锤百炼嘛。 尽管阿爸的话里还有“改完了再犯”这句,但我阿妈似乎并没当真,她大概也 知道那只是舞台上的幽默。其实我看得出来,我阿妈对我阿爸也并不是不依不饶, 她和他的僵持不过是个无法省略的缓冲。眼看就要分山到户了,这种时候我阿妈肯 定会有好多事情要和我阿爸商量,总这么僵持着这种商量是没法进行的。我觉得我 应当在他们之间做些调解,别让气氛老这么沉闷着,于是就走到阿妈的跟前说,阿 妈,再这么僵持下去就没意思了,既然阿爸已经认错了,咱们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现在你赶快去做饭吧,我阿爸肯定是饿了,要是把他饿死了就麻烦了。 以往我催促阿妈去做饭,她总会说出一些别的话来,比如“你是饿死鬼托生的 呀”等等。可是这次她什么也没说,我一催她就赶快去了,而且那步态里还带着一 种轻松的柔美。她刚走进灶房,我阿爸就冲我招手,那双眼睛还诡秘地眨动了几下。 我走到他的近前,他示意我蹲下,我就蹲下了。志亮,我阿爸小声地问我,你听说 了没有,到底什么时候分山?我说我也拿不准,但是放学的路上我听同学说过,好 像就是明天。明天就分?我阿爸又问了一遍,还没等我再次回答,他就又打了个强 有力的手势。太好了,他说,这次我攒劲干上一把,让那个狗日的好好看看。我问 他要让哪个狗日的好好看看,他立刻调整了一下姿势,两只手颠来倒去地比画:就 那个,啊,城里的,你明白了吗?其实我早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我故意装作不明白, 我想让他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 从一开始我阿爸就表现出坦诚的诡秘,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感到心酸。他离 开这个村庄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想他刚刚进入那座遥远的城市时,大概就像一只在 空中盘旋着的鸟儿,即使飞不动了他也无法落下。茫然之中他飞入了别人的旧巢, 可没过多久那巢中的温馨便消散了,那以后他的心境会是如何呢?现在他终于回到 了我和阿妈的身边,如果这时我和阿妈还是对他进行排斥,他的心中肯定会充满无 枝可栖的悲凉。这么想着我的心就变得柔软起来,好像我已不是十二岁,再和他说 话时我竟像一个老人似的语重心长。阿爸呀,这几年你不家,我阿妈确实太不容易, 你往后可得对她好点儿。他使劲儿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我又告诉他,我知道那 个城里女人,昨天还通过电话呢,我觉得她哪儿都不如我阿妈好。他又说,那是那 是。 我阿妈像是豁出去了,今天她竟然做了四个菜,还为我阿爸倒了酒。饭桌上的 丰盛表明了她的态度,这种态度是十分明朗的,因此我阿爸就越发地内疚。等到三 个人都在桌前坐好,我阿爸把那杯酒举到我阿妈的脸前,说什么也要让她先喝。我 阿妈说,你自己喝吧,这酒是给你倒的,你怕这酒里有毒呀?我阿爸说要是真有毒 那倒好了,毒死我也不多,我真混哪!他坚持着让我阿妈先喝,还说让我阿妈放心, 今后如果他要对她不好,一出门就让雷给劈了。这一句让我阿妈沉静下来,她接过 我阿爸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喝完之后她说这酒太辣,把她的眼泪都辣出来了。 其实我看得出来,阿妈的泪水不是被辣出来的,她是被我阿爸感动了。我不想 再掺和他们的事,既然他们已经进入了从前的状态,我现在的事情就是吃饭吃菜。 吃到肚子溜圆的时候,我放下碗筷,我说我要回屋去做作业了,你们慢慢聊吧。我 让他们慢慢聊他们真就聊到了很晚,直到夜色在院子里完全地散开了,我仍听到灶 房那边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往常一到这时我便毫无根由地感到空荡,现在有了他 们说话的声音这个家就温暖了,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第二天清早,我还睡得正甜,就听见我阿爸在院子里喊我,志亮,志亮你赶快 起床,今天村里分山,咱家的人都去分山。我说我不去分山,今天不是星期天,我 得去上学。阿爸说,不去分山也该起床了,太阳都升得那么高了,再睡下去就没意 思了。我磨磨蹭蹭地起了床,来到院子里时,突然又听到那种嘹亮的鸟鸣。这一次 我走向院子门口,我顺着那嘹亮的声音望过去,看见阳光已把我家对面的树林涂成 淡红的颜色。山坡上的白雾正在渐渐地升高,在我的意识里,那白色的雾就是山林 打出的哈欠,好大一片山林就这么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