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和王老师的认识纯属偶然。当然,这么说也可以理解成是我和王老师的认识 是必然的,因为如果真的是偶然,那我们就不会认识。有时候我们喜欢说什么事都 是偶然,只不过是不愿意承认或者不愿意相信它们是必然的罢了。因为如果真的世 间的一切都已在必然性之中,那我们的生活将必然减少很多乐趣,所以,我不仅习 惯于把生活中遇到的灾难看成是偶然的,即使是幸运也看成是偶然的。 总之,一切都是偶然。 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愿意说,我和王老师的认识确实是出于偶然,而非出 于我个人的这种信念。我相信,等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之后,你一定也会同意 我的说法。我想,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应该是星期一,不可能有错,就是星期一。 那天我实在是无聊之至,甚至无聊之至这个词都不能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总之,情 绪不佳。当然,更主要的是,因为,这是我来美国四个多月后第一次去学校的东亚 图书馆。 因为天气很好,星期六,我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到拉霍亚小镇去了一趟。说天气 好,好像这里的天气平时不好似的,其实,恰恰相反,由于地处南加州,这里的天 气每天都很好,如果仅仅说是蓝天白云还比较抽象,它已经好到了让人厌倦的程度, 因为每天都是阳光灿烂,而且,已经足足有三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雨,甚至,连阴 天都没有一个。这对来之于多雨的江南的我来说,显然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 还好,有天深夜终于下了一场雨,我不仅听见了窗外唰唰唰的响声,还闻到了 那种雨滴砸到地上后所散发出来的潮湿的气息,因为担心是假的,所以我闭着眼睛 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不过,尽管这样,这场雨还是我在梦中梦到的一场雨。第 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阳光就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了进来,但幸好有了这场 梦中的雨,我的情绪才舒缓了许多。 毕竟,梦中的雨也是雨。 但是,我的这种痛苦并不被人理解。有一次,我的一个住在洛杉矶的搞生化的 朋友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已经适应了加州时,我忍不住向他倾诉了一下我的苦闷, 我对他说,我现在非常希望能下一场雨,因为圣地亚哥的天气实在好得太糟糕了, 始终阳光灿烂,让人精神很紧张,如果有可能,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雨中,在 上海那种潮湿阴暗的街头走一走。虽然他也是上海来的,但他听了我的牢骚居然在 电话里笑出了声来。他告诉我,他在美国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国内来的抱怨 加州的天气不好的。他问,是不是像我这种搞文学的人心里都比较阴暗,见不得阳 光,或者说,只有心里阴暗躲在角落里才能写出东西来? 拉霍亚小镇靠着大海,风景很好,号称是艺术家小镇,有不少画廊。周六那天, 为了消磨时间,我几乎把镇上的每一个画廊都逛了一遍。在一个画廊,我看到了有 几幅中国画家画的油画,标价之高,让人几乎以为他们是中国最有名的画家,我不 由得在这些画前停留了一小会儿,想看出这些胡涂乱抹的东西究竟为什么值那么多 钱,最后,我想,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些画家骗了这些画廊的老板,二是这些 画廊的老板想骗来这里买画的人。而且,以我的感觉,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些。因为, 这么多画廊,一路看过来,就数这几幅中国画家画的最糟糕。 也许是我在这些画前待的时间太长,一直站在一边的画廊的工作人员向我打了 个招呼走了过来,他个子又高又瘦,戴副金属边的眼镜,穿着一件白衬衫,打着一 条灰色的领带,显得文质彬彬。为了不让他误解我的意图,我立即告诉他我只是看 看,我对他说,我是中国人。言下之意,我当然不会跑到这里来买这几幅中国油画 了。他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说他明白,因为这些画太贵了。 我忍不住也笑了。“你去过中国?” “是,我去过上海,北京。”他对我说。 “我就是从上海来的。”我说。 “是吗?” “我很喜欢上海,上海很像纽约。”或许是怕我不理解,他又加了一句说, “我是纽约人。” “哦,那你怎么在这里工作?”我想想,从纽约到圣地亚哥之间的距离之远犹 如从乌鲁木齐到深圳。当然,纽约不是乌鲁木齐,深圳也不是圣地亚哥。 “我一个月前才来这里,你知道,大家都说,这里有阳光,沙滩,天气好,还 有美女,是的,美女,实际上,你知道,说加州女孩漂亮不过是说她们穿得很少而 已,可是,不管怎样,这里除了这些有什么呢?” 他问,然后不等我回答,他就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你知道,在纽约有《 纽约客》,可这里只有《读者》。” 尽管他说这些话时并不是为了幽默,而是愁眉苦脸,可我还是一下子笑出声来, 《纽约客》(NEWYORKER )和(READER)《读者》的英文最后一个音节刚好是押韵 的,《读者》是这里的一本免费赠送的杂志,尽管和纽约客一样,每周出一期,而 且,开本比纽约客还大,页码也比《纽约客》厚的多,但上面基本上是各种商品的 广告和折价券,只是在广告的缝隙里才有一些新闻,和几篇由本地的土著人士写的 小文章。 “是,这里什么都有,阳光,沙滩,美女,可是,就是没有文化。”我不无同 感地说,显然,这个小伙子也是个有文化的人。 他摇了一下头,再次耸耸肩。“所以,我希望有一天能回纽约。” 可能是太孤独了,他把我当成了知音,特地把我带到库房里,让我看他觉得还 有点意思的画。我比较喜欢一个俄罗斯画家的画,画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失去了重 力,感觉就像是在水中游泳的鱼一样,漂浮在莫斯科红场的那个洋葱头教堂的尖顶 上空。 “像梦一样,”我说,“很不真实。” “对,”听到我的话后,他手扶画框,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点头表示理解。看得出,遇到我这个知音,他非常感动,当我向他告辞时, 他掏出自己的名片,并且,让我留下我的EMAIL 地址,说希望以后和我保持联系。 我当然也欣然同意。后来,果然,我回去后没过几天他就给我来了一封信,我以为 他有什么私房话对我说,不料却是那天我看到的那几幅中国画家的油画的照片和价 钱,并热情欢迎我去选购。 看来,他说得对,他确实生活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