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天,我睡了个懒觉,起来后吃了点东西,然后像平时一样,到附近的一个 书店里去看最新一期的《纽约客》。其实,我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看这本似乎很 有品位和文化的杂志,而只是因为在书店里能看到不少人,可以多多少少让自己觉 得不那么孤独。 所以,当我星期一第一次踏进学校图书馆四楼的东亚图书馆时,我几乎不敢相 信自己的眼睛,这里不仅有很多我熟悉的国内出版的各种书籍,而且,还有很多国 内的杂志,再而且,在杂志阅览区,我发现,有一个头发花白的亚裔的中年男人, 坐在宽大的桌子旁,正一手拿着自己的近视眼镜,低头专心致志的翻阅一本杂志。 但我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中国人,因为他也可能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甚至不 会讲一句中文的美国人,杂志阅览区摆放的杂志和书籍一样,同样有好几种文字的, 除了台湾香港和大陆的中文杂志外,还有日文的和韩文的。所以,我很想看看他手 里拿的究竟是哪种文字的杂志。这样我就可以大约判断一下他的国籍。我把我的背 包放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然后慢慢走到他身边的摆放报刊的书架旁,拿起一本杂 志假装翻阅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悄悄回头扫了一眼他正在埋头看的那份杂志。 因为他的头几乎是贴在杂志上的,所以,我无法看清楚他看的究竟是什么,但杂志 是中文的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看样子,我估计他很可能是学校的老师,因为他就像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教授一 样,穿得很正式,他身材胖胖的,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 西裤和棕色的皮鞋,头发梳的也很整齐。不像那些年青教师一样,穿着比学生还随 便。我认识的一个文学系的年轻男老师,每次来学校上课,打扮的都比学生还像学 生,他不仅像学生一样,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大短裤和一件破旧的圆领衫,而且还 总是穿着人字拖鞋,拿着滑板车走进教室。 这几个月来,我实在是太想找一个人聊聊天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我在拉霍亚 小镇的画廊里碰到的那个可怜的纽约小伙子,实在是太孤独了。而且,他比我好的 是,他好歹还是个美国人。 可我却一下子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向他打个招呼。阅览室里就我们两个人,显 得十分安静,在靠窗的桌子上,有一台供检索的电脑的显示器正在闪烁,透过窗户, 可以看到一棵棵高大的按树,上面的细碎的树叶正在阳光下抖动,我想,外面也许 正在刮风。 这时,我听到我的身后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和书页合上的声音,这个人似乎要 准备离去,我终于不再犹豫,赶紧转过身来,果然,他已经戴上眼镜,正拿着那本 杂志从桌子旁站起来,我忙用英语对他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直接问他是不是中国人。 让我略感惊讶的是,他对我的唐突似乎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他点点头说是的。 我立即改用中文,自我介绍了一下。我告诉他,我是上海交大的,在这里的文 学系做访问学者。 “哦,刚才我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南大的呢。”他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笑着对我说。 我马上反应了过来,这可能是因为他看见我身上穿的那件印有南大字样的圆领 衫的缘故。 “我是南大中文系毕业的,在交大工作。”我解释了一下。 “那我们是校友啊,不,应该说,我们还是系友,我也是南大中文系毕业的。” 他笑着说,转身准备把那本杂志放到书架上。我看了一眼,是一本很专业的学术杂 志《中国语言学研究》。 “是吗?那你应该比我高多了,你们那届同学里有人留校吗?”没想到在这里 能遇见南大中文系的系友,我的确很高兴。 “有,我们因为是比较早的研究生,所以留校的人也比较多。”接着,他说了 两个人的名字。这两个人都是搞语言学的,现在都已经是博导了。 “你是学语言学的?”我又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的那本杂志。 “对,以前读大学时,曾经听过方光焘先生的课,很喜欢,所以后来可以考研 究生了,就考了语言学专业的。” “你听过方光焘先生的课?他可是语言学大师啊,”我说,“索绪尔的语言学 好像最早就是他介绍过来的。” “是啊,是啊,当时他就是给我们讲索绪尔的语言学,还用象棋给我们举例子, 告诉我们什么是语言,什么是言语。” “是不是说马走日,像飞田,车走直线,炮打翻山,这套规则是语言,而具体 每一步棋是言语?”我打断他问。 “是,你怎么知道?”他有些惊讶。 “在南大读书的时候,我曾经听过你的那个同学的一个讲座,他用的就是这个 例子。所以印象很深。” “哈哈,他说了这是引用方先生的说法吗?要是没说,这可不得了,现在国内 不是到处在讲学术诚信问题吗,这可是很严重的学术诚信问题。”他一下笑了起来。 因为阅览室里很安静,所以,他的笑声显得非常爽朗和响亮。 我也笑了。没想到他居然对国内学术界的情况这么熟。 “这根本不算什么事情,在国内,即使你抄袭了被抓住了,可过一两年,还照 样做教授。而且,有的人还贼喊捉贼,大谈学术诚信问题呢。” “没办法,归根结底,还是国内的人才太匮乏了。哦,这样,今天我还有点事, 马上就得走,”他看了看表,似乎也并不是很愿意结束我们的谈话。“这样好了, 我就在这里工作,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要有什么事,比如买菜啦,买东西啦, 或者想去哪里逛逛,你可以直接打我电话给我。千万不要客气。圣地亚哥这个地方 就是这个不好,没有车干什么都很不方便。” “是,这个我来之前也没想到。还有真有点不适应,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公交 车这么少,而且,班次相隔那么长,动不动就是三四十分钟才有一班”,我转身准 备去拿我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的背包,“我去拿支笔。” “不用了,我这里有。”他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笔说,“主要是这里大家都有 车,公共交通反而没有国内那么发达,方便。” 他把名字和电话写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然后把那页纸撕下来递给了我。我 对他说了声谢谢。他说了声不客气,把笔记本塞到他放在地上的一个蓝色的背包里, 匆匆向我告辞。 我估计他可能是下面有课要上,所以才会这么着急。而刚才我只顾说话,竟然 忘了告诉他我的名字和联系方法。不过,我想,反正有他的电话,总可以联系到他。 再说,既然他在这里工作,我肯定能经常见到他。 毫无疑问,如果以后能经常和王老师,我看了看那张纸条,他的名字叫王立功, 见见面,聊聊天,一定是件很愉快的事。我觉得,如果我对他说我很希望下场雨, 他肯定能够表示理解。毕竟他也是学中文的,而且,他还和我是校友。尽管我们的 专业不一样,但是,哪怕我们有机会聊一下南大的那些趣闻逸事,也一定不会让我 再像过去那么孤独。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一件事情要是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忍不住 要对别人说。就像以前,我不知道王老师还好,现在认识他了,我突然发觉,我一 下子变得更想找人聊天了。第二天,我就想给王老师打电话,我拿着移动电话,在 客厅里走来走去,犹豫再三,甚至,最后,我都忍不住把他的电话号码拨了一遍, 可当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我还是掐断了信号。 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打这个电话,尽管我觉得好像有很多话要对 他说。而且,我想,要是他这个时候正在上课什么的,这个电话打过去,肯定会打 扰他。我也是老师,我知道,当一个人正在讲课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会是什 么样的感觉。这个时候,常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如果接的话,肯定在学生面 前影响不好,不接的话,自己的心里又难以平静。可不管接还是不接,你的心情都 已经势不可免的受到了影响,而你讲课的思路也会突然出现短暂的紊乱现象,就像 一个人正在匀速跑步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跑道旁冲了过来,尽管他并没有碰到你, 但是你的呼吸的节奏和步伐的频率却再也调整不过来了。 我决定,还是坚持等到周末的时候再和他联系,因为,那个时候我可以以到华 人超市买菜的借口和他碰面,这样多少会自然一些。当然,这也是个真实的借口, 因为周末我的确需要买菜。 但是,周末我还是没有能和王老师联系,因为,刚好第二天,我的那个住在洛 杉矶的没有人文素养的朋友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就在我的楼下,让我立即收 拾好东西跟他去L.A.住几天。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可当我走到阳台上,看见他从停 在马路对面的一辆车里拿着手机钻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是真的。他告诉我,他今 天刚好送一个朋友来圣地亚哥。因为上次听到我在电话里诉苦,估计我是太孤独了, 所以这次就顺便把我接到他那里放松几天。 尽管他没有什么人文精神,可我还是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他固然没什 么人文素养,既没有读过四书五经,也没看过什么欧美的世界名著,更没有看过我 写的东西,但是好歹他还懂得人情冷暖,这就够了。 他住在帕萨迪纳,我原以为,可以在他那里好好住几天,和他聊聊天,同时好 好逛逛这个美丽的小城,以调节一下我的心情。可谁知道,他忙得要死,每天很早 就去实验室,晚上很晚才回来。如果我稍微早睡一会儿,就会一天也见不到这小子 的人影。所以,晚上我只好一个人无聊地看电视。白天,我就一个人溜到附近的一 个地方瞎逛,中午就吃个汉堡,然后到这里的一个咖啡馆买杯咖啡,像那些不怕晒 的美国人一样,坐在门外的太阳下拿张当天的纽约时报或者洛杉矶时报发呆。这样 一连过了几天,我才突然发现,我在这家伙这里,比我一个人在圣地亚哥还孤独。 因为,在圣地亚哥,我感觉就像是住在自己家里,在他这里,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 而且,最难受的是,我在圣地亚哥还可以每天去图书馆消磨一下时间,可是在这里 却无处可去。由于实在无聊,我还一个人去了一趟加州理工,可这个学校的面积之 小,建筑风格之单调,除了让我这个无聊的人觉得更加乏味外,似乎并未给我带来 什么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