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说句题外话,这些年,我们国家叫嚷着要建世界一流大学,我觉得,现在很多 学校,如果从校园的面积和建筑的豪华上来说,绝对已经超过美国很多的世界一流 大学了。我们完全可以为之自豪。唉,走在加州理工局促的校园里,我不禁叹了一 口气,要是世界一流大学是按照校园面积和建筑物这些不动产来衡量的话,该有多 好,我们中国人最善于搞的就是这种物质文明的建设了。但是转念想想我们还是社 会主义的初级阶段,竟然能够拿出这么多钱来搞校园建设,而作为发达的资本主义 社会的美国,竟然舍不得把校园弄大一点,建筑搞好一点,真是令人失望。 在喝咖啡的时候,我偶尔想,不知道王老师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怎么给我留了 电话后,现在却踪影全无了。 星期六,我没有和这小子商量,拿着我提前一天在网上订好的灰狗票的确认表, 把可能是昨天两三点钟才回来,正在睡懒觉的他从床上叫醒,告诉他我等一下就坐 车回去。开始他还有点迷糊,过了一小会儿他才突然清醒过来,忙睁开眼睛问我回 哪里。我告诉他我已经买好了一个小时后的灰狗的车票,马上就准备回圣地亚哥时, 他似乎一下子愣住了。 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就是想让这小子受折磨,把我这几天所忍受的无聊发泄 一下。不言而喻,我的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太突然了,太措手不及了,我静静地等 着这家伙竭力挽留我,然后我再给他致命一击,我甚至已经提前订好了出租车,准 备自己乘车到灰狗站去。 可他嘴里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后,居然重新倒在床上,然后如释重负地对我说, 欢迎我下次再来。看到他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我真想捏住他的像鸭子一样长的脖 子,把他扔到外面的210 号高速公路上,让往来穿梭的汽车把他碾成一张世界上最 薄的墨西哥煎饼。 等我坐上灰狗后,我才不禁为自己刚才居然会产生如此残酷的念头感到内疚, 嗨,真是没办法,都怪我迪斯尼的动画片看得太多了,才会产生这样的不人道的想 法。 星期六回去后,我换洗了一下衣服,晚上很早就上了床。没想到,我居然一觉 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看来,这一次我在L.A.的沉闷的生活所消耗的精力远比 我在圣地亚哥时消耗的还要厉害。下午,我本想给王老师打个电话,可后来又想星 期天这里的人一般都会和家庭待在一起,如果我打这个电话,万一影响到他们的家 庭生活,倒不是很好。而且,紧接着第二天就要上班,不像星期六,还有一天可以 休息,这个时候去打扰别人,总归不是很好。所以,我就忍住了没有打这个电话。 星期一,我一大早就背着我的背包,迫不及待地坐学校的班车到了学校,然后 直奔图书馆。可我在电梯前等了一会儿,怎么也不见电梯从楼上下来,我就从一侧 的楼梯走了上去,说是走,其实是跑,我三步并两步,一口气跑了好几层楼才停了 下来,可推开门一看,才发现多跑了一层,到了五楼,我忙又重新踢踢踏踏下到了 四楼。因为杂志阅览区正对着电梯门,电梯刚一打开我就迫不及待地看了一眼,可 让我失望的是,阅览区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喘了一口气,把背包放在桌子上,从书架上找到了上次王老师看的那本中国 语言学研究的杂志,把今年的几期都从放杂志的盒子里拿了出来,然后打开一本, 坐在椅子上一边胡乱翻阅,一边休息。过了一会,我渐渐冷静了下来,我想,大概 是今天我来的时间太早了,也许过一会儿,王老师就回来。我换了张椅子,让自己 正对着电梯出口,我想,这样,只要王老师来,我肯定不会错过他。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却始终没能见到王老师从电梯里出来。尽管我不 是很懂语言学,可我为了等王老师,同时也是为了能够与王老师多点共同语言,我 把桌子上摆着的五六本语言学的杂志上的文章,每一页都耐心看了一遍。我不得不 承认,语言学很有可能是世界上最枯燥的一门学问。现在想想,我不由得一阵后怕, 老实讲,我都不知道我大学时语言学那门课是怎么及格的,我觉得,我当时能及格 肯定是瞎蒙的,要不然,我不会至今仍然对语言学一无所知。 快到中午,我仍然没能看到王老师的影子。我忽然有些沮丧,不过,更多还是 觉得自己有些昏头昏脑。因为,我并没有和王老师约过今天要见面,而且,王老师 也没有说过他星期一一定会来图书馆。今天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都是我自己在一 相情愿的瞎想,以为王老师今天会来这里。 我摇了摇头,站起来,把那几本语言学杂志重新放到书架上,为自己的糊涂和 可怜而浪费了一上午的时间叹了一口气。我只好提起背包,向电梯口走去,打算到 外面吃点东西。 等人本来就是很累的一件事。如果等不到人,那就更累了。 可就在电梯的门打开,我准备走进去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忽然有个念头闪了 一下,我忙把迈出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我重新折了回来,绕着回字形的东亚图书馆 转了一圈儿,果然,在成排的书架后面的靠窗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正坐在那里 看书的王老师。 这下,该轮到王老师惊讶了。 “本来周末我想给你打电话的,可是忽然发现,上次忘了问你要你的电话号码。” 他不无遗憾地对我说。 “是,本来我也想给你打的,可是,前几天一个洛杉矶的朋友把我叫到他那里 去玩了几天,所以没和你联系。”我解释说,“你在看什么呢?” “哦,这是国内新出的一本书,是前段时间他们在武汉开的一个语言学方面的 学术会议的论文集,今天刚到,我想看看,了解一下国内的动态。”他把那本书的 封面给我看了看。 “语言学方面的东西实在太枯燥了。”我笑笑说。“就像数学一样。” “没办法,我是搞这个东西的,不关心不行,有时间总还是想看看。”他说, “这就叫职业病。” “不过,这个也要看人,我想,对你们搞这个专业的人来说,肯定不会觉得枯 燥,”我忙说,“像我的一个理工科的朋友就觉得搞文学研究很没意思,他不明白 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去研究别人写的东西,如果真的有兴趣,就应该自己去写一 篇。其实,他不知道,搞文学研究,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哦,那倒不一定的,有时候,我们自己也觉得这个很枯燥的。可就像那些吸 毒上瘾的人一样,明知道这个对身体不好,可还是戒不掉。”他笑着向我摊了摊手 说。大约是在美国待了很长时间了,他说话的时候还不自觉耸了耸肩膀。 到底是搞语言的,我觉得他的这个比喻真是很合适。 “是,就像吃辣椒的人也知道辣椒辣一样,我小时候在重庆长大,很爱吃辣椒, 可说真的,实际上,每次吃我也是被辣的龇牙咧嘴的,可就是爱吃。一段时间不吃 的话,还想得很厉害。”我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自打来美国后,我还没正 儿八经吃过一次川菜呢。 “对对对,就是这样。”他一边笑着点头,一边低头看了一下手表。他的头发 白得太厉害了。正常的话,按照他的实际年龄,是不应该有这么多白发的。 “你看,这样好不好,张老师,因为等会儿我还有些事情要办,现在我们就去 学校的活动中心去吃饭怎样?我请你吃个中国快餐,里面有个宫保鸡丁还不错,虽 然味道和别的菜一样,都怪怪的。不过,将就一下,也能吃,多少还有点川菜的味 道。你要是喜欢吃江浙菜,下次我可以做给你吃。我可是南京人。” “太客气了,王老师,”我赶紧说,“我是师弟,应该我来请你。” “哪里,我是这里的地主嘛,而且又是师兄,对不对?再说,我们也好不容易 见一面,很难得,所以,你就听我的好了。” 他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放到自己的背包里。然后,就和我一起往电梯走去。 我们在普赖斯中心的快餐厅买了两份中国快餐,然后走到外面的广场,准备找个位 置坐下来。因为学生还没下课,广场上的人还不是很多,空位也很多。我走在他前 面,我不知道他是喜欢像那些美国的小孩和老师一样坐在阳光下,还是像我这种怕 晒的中国人一样,喜欢坐在有遮阳伞的座位下。所以,我特地回头问他,坐在哪里 好。 “就坐在这里好了。”他在旁边的一个有遮阳伞的桌子前停了下来,叮叮叮地 拉开一把用钢筋做成的椅子,把装着快餐的塑料托盘放了下来。 到底是中国人,他的这个选择正合我意,我这个人什么不怕,但实在是怕太阳 晒。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美国人这么爱晒太阳。或许,因为他们不是中国 人? 这当然是个玩笑。我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这里没太阳,”坐下来后,他拉了拉椅子笑着对我说,“我们中国人,都是 细皮嫩肉的,要是像这些长了一身牛皮的老外一样,天天坐在太阳底下像烤香肠一 样烤自己,非得皮肤癌不可。” 我一下子笑了。“是,我来这里以后,人已经变黑很多了。要是回去,大家看 到我现在的这个样子,肯定以为我在这里受了大苦,他们说不定会以为我来的是非 洲而不是加州。” “那是,谁到美国都不是来享福的。确实是受苦,我来美国这么多年了,就从 来没觉得自己是在享福。”他看了看表,用叉子指了指我的托盘,“你慢慢吃,别 客气,我得稍微快点。” “好的,真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我也撕开一次性叉子的包装纸,开始 吃托盘里的东西。说真的,这盘宫保鸡丁除了有点辣味和甜味外,真是徒有其表。 真不知道,宫保鸡丁这个川菜离开四川飘洋过海来到美国后,是怎么演变成现在这 种怪味道的。 “哪里,难得的。我在这里,也很少碰到搞中文的人的,你知道,出国的人还 是理工科多,”他幽默地说,“美国人很坏,他们不需要中国的文化,他们喜欢的 是中国的科技苦力。美国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变成被他们控制的机器人。” 到底是搞语言的,王老师的俏皮话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王老师,你来多少年了?” “哦,我,你看,我是八九年初来的,到现在多少年了?”他把头从托盘上抬 起来,举起拿筷子的那只手,数起了自己的手指,“不知不觉,到今天,都十七年 了。” 他的动作让我发笑,不过,却让我感到很亲切,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可能是 中文学得太好的缘故,即使是个位数的加减,也无法脱口把答案算出来。更不要说 千位数的加减了。 “中间,你回去过吗?” “没有,开始因为小孩小,没人带,不能回去,后来,家里人过来探亲,再加 上这边比较忙,所以就拖下来了。”他摇摇头说。 “哦,那应该回去看看,南京,还有南大都变化挺大的。” “是,我也听家里人,还有同学说了。我也准备回去看看,说不定就是今年暑 假吧,到时候带我儿子回去看看。” “你儿子?现在他多大了?”我问。 “已经上大学二年级了。”听到我问起他儿子,他好像很高兴,立即从托盘上 抬起头来,顾不得把嘴里的东西吃完,就告诉我,他的儿子现在耶鲁大学读书。 “耶鲁,和哈佛一样,都是美国最好的名校,你儿子很不简单啊。”我夸了一 句。 “其实,你不知道,在美国,耶鲁比哈佛厉害。美国有很多总统都是耶鲁毕业 的,克林顿,老布什,还有现在的小布什都是耶鲁毕业的,我们在国内不知道。总 觉得哈佛好。就好像在上海,大家都以为南京路最好,实际上淮海路比南京路要好 得多。” 这个观点我倒是赞成。我想,他显然对我的夸奖还不够满意,所以才特地对我 解释了一下耶鲁的厉害。 “没错,外地的一般爱到南京路,真正好的确实还是淮海路。你儿子学的什么 专业?”我想起他刚才说的美国人喜欢中国人做科技苦力的话,再加上克林顿,还 有两个布什都是耶鲁法学院毕业的,所以我就问他,他的儿子是不是也在读法律啊, 经济啊,这些文科专业的。 “不,是物理专业。你知道,我们都是学文科的,实在不想让小孩再像我们一 样受苦了。中国那句老话还是对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感慨地说。 “对,”我也深有感触地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在这里碰到的国 内来的人,像我们南大来的,基本上都是学理工科的。” “是,文科很难在美国生存。”他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当初, 我也是为了孩子才留下来的。像你一样,最初我也是来美国作访问学者的,刚好有 机会留下来,想想为了孩子,就咬咬牙留了下来。你知道,真要搞我们这行,最好 还是在国内。” 这时,忽然学校图书馆整点报时的大钟响了,他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可能 是发现时间不对了,他立刻埋头几口把饭吃完,然后拿起纸杯装的饮料边喝边从桌 旁站了起来。 “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你慢慢吃,我一般星期一上午都来这 里的。” “好的,到时候我如果来学校,我就来找你。”我也从桌旁站起来。 “平时也可以,没关系的,你要干什么,需要用车,或者有事需要帮忙,提前 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我们是校友,别客气。” 说完,他背上自己的背包,转身匆匆离开了广场。因为走得快,从一张桌子旁 经过的时候,他还不小心碰到了一张铁椅子上,发出很响的响声,他忙把椅子扶起 来,向坐在旁边的一个人挥手说了句什么,我估计他是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晃动 着他胖胖的身躯向靠罗马咖啡店那边的出口大步走了过去。 这让我感到有些内疚,说不定,王老师就是因为好心地想请我吃这顿饭,反而 误了他的正事。美国的大学就是这点不好,课程表和老师接待学生的办公时间从早 排到晚,中午也不休息。所以,很多老师也都是像学生一样,自己从家里带个三明 治什么的,就在办公室里或者找个地方随便吃吃了事。我想,王老师大概也是这样。 在美国,似乎所有的人都是按照某张看不见的时间表在生活的,如果对方不告 诉你,你可能永远也不明白他在为什么忙碌,而又为什么在这里或那里出现。不过, 话又说回来,在中国,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对方是个陌生人,他又怎么可 能知道我们每天忙忙碌碌,到底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