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后的几天,对我来说,过的有些恍恍惚惚,我去上了两次课,其余的时间, 我都在家里翻译美国的一个著名的同性恋女权主义学者的哲学论著,其行文的佶屈 聱牙的程度简直让我头晕脑涨,但我知道,到时候这本书出版后,肯定会有很多家 伙批评我翻译的不好,而不是原作者写得乱七八糟。说实话,我曾担心王老师会突 然打电话给我,因为自从发现他是那家盐水鸭店的老板后,我已经不知道和他说什 么才好。 我想,很有可能,他并不希望我知道他现在的身份。 不过,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 星期一早上,尽管我在家里犹豫了很长时间,可最后我还是去了学校。我觉得, 王老师上个星期一没见到我,一定多少会有些失望。如果这个星期我再不去,他一 定不仅会感到失望,还会觉得奇怪。我决定,我还是按照以前所想象的他的身份和 他交往,我过去一直以为,他是这里的某一个文科学院的一个老师。 果然,我一走进东亚图书馆,就发现王老师正坐在一张桌子前翻阅杂志,和过 去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像上次一样背对着电梯,而是正对着电梯。所以,我从电梯 里一出来,他就看到了我。 “啊,你好,上星期怎么没见到你来?”他从桌子边站起来问。看得出,他似 乎在专门等我来。而显然,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上星期一下午,在盐水鸭店,他 并没有看到我。 “哦,上星期我的一个朋友从洛杉矶过来,我陪他在这里胡乱诳了逛。”我含 糊其辞地说。 “其实,这里也真是没什么好逛的,就是海边那些沙滩啊什么的,如果小孩来 了,还可以看看动物园和海洋公园什么的。” “是,”我赶紧搭腔说,“圣地亚哥还是单调了点,不像纽约呀,三藩呀,没 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怎么样?你现在有没有空?”他看了看手表后问我。 我也赶紧看了看表,原来,因为我在家里拖的时间太长,再过一会儿,又要到 中午了。“没事,我每天来这里也就是为了消磨时间。有什么事吗?” “我下午还有事,我想,我们现在出去聊聊天好了,这里声音大了不太方便。” 他笑着说。“我们边聊边吃,要是你喜欢,我还可以请你吃宫保鸡丁。” “哪里,不用了,我请你吃好了。”我忙说,“我也是老师,不是学生。” “好好好,都一样。”他快速把一本中文杂志放到书架上,然后拿起地上的背 包,和我一起上了电梯。 像上次一样,我们还是到普赖斯中心找了张桌子,放下了我们的背包,然后, 我争着去买了两份宫保鸡丁快餐回来。因为穿得有些少,而今天有风,有些凉,我 特地坐在了阳光下。而穿着整齐的王老师还是和上次一样,坐在了蓝色的遮阳伞下。 或许是今天的时间比较充裕,王老师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立即吃托盘里的快餐,而是 先喝了一口饮料,和我聊起了天。 显然,他今天的兴致很高。我感觉他就像一个事先准备好发言稿的领导,一旦 开口,就再也合不上自己的嘴巴。他谈当年他在读研究生时的南大中文系的一些掌 故,也谈现在自己的一些功成名就的同学的小隐私,还谈自己对美国的观感,甚至 谈论他对美国最流行的电视肥皂剧的看法,比如《老友记》,《圣菲尔德》等,一 方面,他觉得这些肥皂剧水平很高,国内是很难企及的,可另外一方面,他又不无 幽默地指出,这些肥皂剧里的人好像整天没事干,也不工作,就坐在那里喝咖啡, 聊天,说啊说的,很不真实。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尽管王老师今天的谈话非常风趣,也非常有意思,甚至, 我已经意识到,他所谈的一些话题都是为我精心准备的。但是,我却怎么也提不起 精神来。有一阵子,我几乎都走了神。刚好,王老师不知讲到什么有趣的事,还没 讲完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是笑完后,他才发现我什么反应也没有。于 是,他忙问我,今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赶紧笑着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昨天睡得 有点晚而已。因为怕他不明白,我又特地解释了一下,告诉他昨天晚上在网上碰到 一个国内的朋友,被他抓住不放,在网上聊了很长时间,直到深夜两点多才睡。 王老师忙对我说要注意身体。在美国,生病了很麻烦。他还关心地问我是否买 了保险,当我说没有买的时候,他善意地建议我最好还是买一份。 我点头表示感谢。我发现,年龄越大,撒谎越困难,好在我坐在加州炽烈的阳 光下,我的脸虽然发烧并且肯定已经红起来,他也看不出来。 为了不使王老师的谈兴受到我的多少有些不良的情绪的影响,我故意问了他一 些语言学的问题,说实话,这些问题极其幼稚,只是一些常识而已,但是王老师却 兴致勃勃,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不停地问我是否明白他的意思。 也许是我在阳光下坐的时间太长,确实被晒得有点头晕脑涨,所以,对王老师 的谈话的反应似乎也越来越慢。不过,幸好王老师也意识到时间差不多了,他终于 放下空空如也的饮料杯,招呼我一起开始吃托盘中的快餐。吃着吃着,他好像突然 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放下筷子,对我说了声等等。 我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问他有什么事。他没吭声,伸手从地上提起他 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装有东西的白色的马夹袋。 “你看,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就先给你,免得等会儿真忘 了。”他把那个马夹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接过来问。我想,大概是他写的著作,希望我看看。“是你 写的书吗?” “哪里,是我在这里开的盐水鸭店做的半只盐水鸭,上星期一我以为能碰见你, 就给你带了半只来,谁知道不巧没碰见你。” 可能是看到我的表情有些迷惑不解,这种不解,我想,至少有一半不是假装的, 王老师笑着解释说,“这半只可不是那半只,这半只是我昨天刚做的,你放心,我 给你的是真空包装的,不会坏。你回去可以尝尝我的手艺怎样。” “哦,这怎么好!”我有点尴尬地说。 “客气什么。我也是想到你在南京读过书,肯定吃过这玩意儿,所以,特地带 来给你尝尝,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再带给你。” “多少钱?”我一边掏皮夹子一边问。 “唉,要什么钱,你要是给我钱,我就不送给你了,以后你想吃,到我那里去 买我也不卖给你。” 他伸手按住了我正在掏钱的手。 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犹豫了一下,我只好重新把掏出的钱放入我的皮夹中。 “哈,和你在一起聊聊天,很开心的。”他摇摇头说,“我主要是太忙,店里 事情太多,你看,等会儿我就又得回去忙了,所以,每星期只能抽这个上午来看看 书,放松一下。不然,我会经常来的。” 我笑着点点头。然后开始像他一样埋头吃饭。大约是养成了习惯,他又是几口 就吃完了面前的托盘里的东西。 “你慢慢吃,我得走了。”他把空空的饮料杯放到托盘上,端着站了起来。 “好的。”我忙跟着站了起来。 “别忘了把我给你的盐水鸭带走。下次见面,告诉我味道怎样。”他提醒我说。 “好的。我马上就把它装起来。”为了表示,我立即把放在桌子上的那个马夹 袋拿在了手上。 他笑了笑,端着托盘,转身向一个垃圾筒走去。我看着他把托盘上的杂物倒进 垃圾筒中,然后把托盘放在垃圾桶的顶盖上,急匆匆地向罗马咖啡馆那边走去。 如果我记得不错,他上次也是从罗马咖啡馆那里出去的。 我终于想起来,在罗马咖啡馆的后面有个收费的停车场。我猜,王老师的车一 定停在那里。 不用说,这是必然的。 这个让人慵懒的时刻,正是一天中普赖斯中心最热闹的时候,明亮的阳光似乎 不是来自于天上的太阳,而更像安放在地面的泛光灯,把每一个角落都镀上了一层 迷人的光芒,在我身边,几乎每一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人,在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响 亮的音乐声中,他们边吃着汉堡和薯条,边聊着天,他们不时爆发出的爽朗的笑声 深深感染了我,让我把目光从罗马咖啡馆的过道收了回来。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王老师就已消失在来来去去的人流之中。 但我却没有从王老师那矮胖的身影中走出,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那天 我和王军去买盐水鸭时他看见了我,才送我这只盐水鸭。 当然,这和必然偶然均无关系。 或许这只是我顾影自怜所产生的多余的问题,其实,有时候事情并没有我们想 象的那么复杂,也就是说,王老师那天并没有看见我,而他今天送我的这只盐水鸭, 也仅仅只是一只鸭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