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队长寅茂吹响他胸前的哨子的时候,我正躺在凹椅上。我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见不得光,一睁开,泪水就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大人让我用盐水洗脸也没有用。 我只好把眼睛闭着。即使这样,强烈的日光依然会刺穿眼皮,让我无端地热泪盈眶。 我讨厌这种感觉。就像血化为脓,泪水的热度和我的感情无关。有人说,我的眼睛 肯定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奶奶用毛巾把我的眼睛包扎起来。爷爷则扛一把挖锄, 在屋子附近东撬西撬,以为我的眼睛被什么压住了。他告诫我,别人在打墙脚的时 候千万不要看,如果被石头压住了,眼睛就会瞎的。这让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 不敢看别人打墙脚。我知道,为了自己的眼睛,要别人把做好的房子撬动一下或拆 掉,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很害怕,我希望我的眼睛不要瞎掉。 寅茂说,全村男女老少,马上到大队去开会,谁都要去,一个也不能少。寅茂 一边喊一边又吹了几声哨子。大概是用了很大力,哨声反而没那么响,听上去有些 沙哑。寅茂的哨子是铁的,威风凛凛地挂在胸前。有一次我们趁他在廊口乘凉睡着 了,偷偷吹了一下,竟没有吹动。就是睡觉,寅茂也不肯把哨子解下来。那只哨子, 他保管得可好啦,每天都要用水洗,用布角擦。寅茂吹着吹着,就上了瘾,他一吹 哨子,大家要出工,他又一吹哨子,大家就收工。为了让大家更好地领会哨子的准 确意思,他规定了哨子的节奏,比如吹一长声,表示预备。一长接着一短,表示歇 息。一长接着一长,表示结束休息。接连三声长声,表示收工。他的这种发明,受 到了大队的表扬。他不但在外面吹,在家里也吹。比如吃饭前他要吹一声哨子,睡 觉了也要吹一声哨子。如果一天不吹哨子,他就会烦躁不安。有一次,他不小心把 哨子掉到井里去了,结果他动用了全村所有的男劳力,把井水弄干,花了整整两天 时间才找到它。一时间,他竟抱着那只失而复得的哨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 来,让村里人目瞪口呆。此后他就用一根更粗的绳子把哨子挂在颈上。晚上他要把 哨子含在嘴里才能睡着。反正有绳子,不用担心它掉到肚子里去。因此我们经常会 在半夜被尖厉的哨声惊醒。甚至还有人迷迷瞪瞪拿起门角的农具就往外跑,以为要 出工了。下雨天,闲得无聊,寅茂就试着用哨子吹一些歌曲,奇怪,他一吹,大家 就知道他吹的是哪一首歌曲。虽然从音调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像。 这时,寅茂吹哨子吹到了我家廊口。我听屋前的远庆问他:小孩子也要去吗? 我家小妹还在发烧呢。小妹是远庆最小的女儿,跟我一样大,刚刚读二年级。远庆 老婆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小妹出生时,他名字也懒得取了,就叫她小妹,没想到, 叫着叫着,就把它叫成了名字。几天前,我们刚领到了新书,因为眼睛痛,我只好 请假在家。但我是多么喜欢上课啊。我把书打开一遍遍地闻着里面的香味,恨不得 变成一只虫子藏在里面。为了把这股味道保留得长久一些,我要大人用硬纸把它们 包起来(书一共两本,一本是语文,一本是算术)。这时我爹已经从部队转业,带 回了一些画报和电影剧照。我的语文书上是杨子荣,算术书上是李铁梅。 听着外面的动静,我想远庆肯定又是想把小妹留在家里干活,才故意说小妹病 了。远庆重男轻女。我们村的人都重男轻女。我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女孩子。不然, 家里的脏衣服要包给我洗,还要到处挖猪菜,到了冬天,手冻得像红萝卜。有时候, 远庆为了让小妹多做点儿家务,连学也不让她上,要小妹写一张病假条叫我带去。 我很着急,担心寅茂说小妹可以不去,那我爷爷肯定也不会让我去的。我喜欢开会。 喜欢在大人们开会的时候,在人缝里穿来插去。每次大队里开会,都像过节一般热 闹,大人坐在自己带来的马凳上,操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大队跟我们小学紧挨 在一起)。有一次,开完会,所有人还要举着板凳排着长队在全大队的十多个小队 走一遍,队伍有好几里路长,最前面的人已经过了两个村子,后面的人拿着板凳还 没有动身。那次开会最过瘾了,后来我还多次梦到。如果是批斗会,也很有意思, 几个人站在台上,脖子上挂着土砖或破鞋,他们中有算命的,打卦的,捉鬼的,还 有一个人,孙子受了惊吓,她站在屋顶上招了一次魂,也被抓来了。因为她宣传迷 信。遗憾的是,在我们村子里既没有找到地主富农,也没有找到反动派和特务,这 让寅茂在外面开会时觉得脸上无光。为此他还从上面请了一个人来,在我们村里蹲 点,住了半个月。那个人拿着一柄放大镜,天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末了还是摇了 摇头,露出遗憾的表情。所以如果寅茂跟谁吵了架,急了,总是说,你怎么不是反 革命啊!这时听远庆这么说,他不做声,只是咳嗽了一声,便走开了。我听出哨声 比刚才远。 还好,爷爷正在灶屋干着什么,没听见远庆刚才说的话。他是个手闲不住的人。 他喜欢在家里摸来摸去。他的手,有时候像针线,有时候又像锤子,有时候像一只 狗,东闻闻西嗅嗅。实在没事做,他就要和奶奶吵架。他很轻易地就把奶奶气哭了。 但奶奶的眼泪好像是汽油,往往更让爷爷火冒三丈,爷爷趁机把桌子或凳子砸碎。 看着一地的碎片,爷爷的脾气马上好起来了,露出很温柔的表情,从他自己做的墙 柜里拿出锯、刨子和凿子。他兴致勃勃充满耐心地把散了架的家具重新装好,只不 过它们都比原来少了一些尺寸。时间长了,我家里的桌子便变成了台子,椅子变成 了马凳。而爷爷也早已骄傲地集各种手艺于一身了。通过仔细的观察,我发现,他 们的吵架是毫无缘由的。好像吵架是大米,没有就活不下去。刚开始我还担惊受怕, 后来就无所谓了。他们吵架时,我也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看着。我猜想,现在还站在 爷爷旁边的那把椅子,等会儿会变成什么样呢?听到哨子声,爷爷从灶屋出来问有 什么事,我忙说,开会了,要开会了! 爷爷说,又要开什么会,一开会就不能做事了,昨天那个地角,我还没有挖好。 别看爷爷手那么大,可他做起地里的事来却像绣花一样。为此,别人都不愿跟他合 伙,因为他做事太慢了,影响工分。收工后,他总是最晚回家,一路上磨磨蹭蹭的, 看到一根红薯藤要捡起来,看到一块狗屎也要捡起来,如果捡到了牛屎,他的脸便 笑得像南瓜。七捡八捡的,回到家里来兜里就有一大堆。远庆说,再这么捡下去, 你爷爷迟早有一天要被划为地主的。前段时间,上面来通知,说要发地震,弄得大 家人心惶惶,不敢在屋里过夜,都在队里的大稻场上睡觉。我爷爷偏不信,他让我 们在屋外睡,他一个人照样在屋里打呼噜。 我怕爷爷又不去开会,便极力怂恿他去。以前,大队里开会,他总是叫我奶奶 去。寅茂为此还批评了他。可我爷爷成分那么好,寅茂也没有办法,最多在村里开 会时让我爷爷站站桌子角。但我爷爷一到了夜里就要睡觉。他把自己当成了瞌睡虫。 他就是站在那里也照睡不误。听说吃食堂的时候,大家都饿得吃树皮和观音土。有 天晚上,我爷爷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起到邻村去偷了一头小猪来连夜煮吃了,并且还 叫上了我的舅外公。我爷爷没料到我舅外公和道元一样,是积极分子,他坐在那里 只看不吃。等我爷爷他们一吃完,他就连夜跑到公社里去告了密。上面来人一查, 我爷爷是偷猪的头儿。村里就连夜开会批评我爷爷。那夜他就是站在桌子角上。此 后他就把挨批叫做站桌子角。他问我在学校里听不听老师的话,站没站过桌子角。 那天晚上,爷爷就是站在桌子角边呼呼大睡的。由于吃了一顿猪肉,他睡得特别香, 村里来开会的人都恨不得挨批的是他们自己。 我跟爷爷说,今天肯定要去的,刚才我听寅茂跟远庆说了,不但男人女人要去, 连我们小孩子都要去,你想想,如果你不去,我怎么去呢?我的眼睛现在什么也看 不见,跟你一起去我才放心,奶奶的脚那么小,根本照顾不了我,她一不小心,我 就会摔到地沟里去。看来我的话起了作用。别看爷爷表面上那么严厉,可他的心最 软了。每次揍了我之后,又很后悔,晚上等我睡着了,他就轻轻摸我的头。 爷爷放下手里的什么东西,说好吧,我们去看看开什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