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爷爷几乎是一口气把我背到了会场。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寅茂的哨子还在响。 声音越来越沙哑,哨子里大概全是口水。口水多了哨子就吹不响。田野上到处 是脚步声。还有说话声。有的人还带来了鞋底,边走边拉着麻绳。不用说,那是女 人。 从我们村到大队里差不多有两里路。远远地,就听到了高音喇叭。里面放着一 种很慢的音乐。说真的,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慢的音乐。好像倒了一桶黑色的柏油, 让它在路上慢慢流淌。有一段时间,我们村子里架起了很大的铁锅,先是说炼薄荷, 后来又说炼柏油。因此地里不种粮食,只种薄荷。但大火一烧,薄荷全部跑到天上 去了,就像一窝小鸟全部飞走了一样。为了炼柏油,寅茂也想了很多法子,起先把 池塘里的水抽干,把塘底的烂泥放到大锅里烧,因为看起来,它们跟柏油多么相像 啊。 结果,村子里整天飘着烂泥的臭气,越炼越不像柏油。寅茂又下令大家去捡石 头,凡是黑色的石头都要捡来,如果有煤骨石更好。他当然知道白颜色的东西是炼 不出黑色的柏油来的。可那些石头真顽固啊,被架在火上烧了三天三夜,把村后面 的树林都砍来烧了,把家家户户的柴草都拿来烧了。看到它们被烧得浑身通红,大 家很高兴,心想等它们冷下来就会变黑。寅茂忙下令熄火。等了三天三夜,它们才 彻底冷下来。大家惊喜地看到,它们真的变黑了。寅茂急忙向上面报告,说我们村 里已经炼出了柏油,可以用它来铺一条康庄大道。但上面来的人用一根木棍朝锅里 戳了戳,皱了皱眉,说锅里不是柏油,还是石头。寅茂不相信,他有些气急败坏地 登上灶台,也用棍子戳了戳,真的,它们又变回了石头。寅茂几乎要哭了,说,它 们骗我! 现在,我却忽然觉得黑色的柏油在慢慢流淌。那种音乐让人想哭。它往人的心 里面钻着,粘着。好像很多人排成长队在走很长的路,前头有人抬着棺材,还有锣 鼓和唢呐。下了雨,路很滑。以前,我们村里死了人,就是这样的。我几乎是触类 旁通,马上就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很久以来,村子里死了人已经不准像以前那样打 锣吹喇叭,说那样是封建迷信,甚至哭都不能哭,谁哭谁就是落后分子。可我还是 一下子找到了这种音乐和死亡之间的神秘联系。事实上,广播里说的也正是这个意 思,只不过用词不同。这种用词我们考过试,就好像我们从娘肚子里来到这个世界 只能用“出生”而不能用“诞生”一样,我们的生日也只能用“生日”而不能用 “诞辰”,如果搭配错了是要扣分的。那时我总是想,如果叫马克思小时候考这道 题,他该怎么回答才算正确呢?大概马克思只能选“出生”和“生日”,可是那个 改卷的老师后来肯定要挨批了。 远庆也来了。有人问他女儿怎么啦,他说小妹病了,在发烧。那个人好像是摸 了摸小妹的额角,说,这么烫啊,怎么不叫辛芹医生开点儿末药喝喝?远庆说,找 不到辛芹医生,听说一大早他就躲起来了。辛芹医生爱听广播,他买了一只收音机, 听说有时候晚上要偷听敌台,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才躲起来了。可他 能躲到哪里去呢?以前他又不是没躲过,可每次,还是马上被抓到了。除了偷听敌 台,他还把一个正准备出嫁的姑娘的肚子搞大了,结果搞得那个姑娘没人要,他自 己又要不了,那个姑娘就跳水死了。这样,他也就成了批斗的对象。那个人说,辛 芹医生能躲到哪里去,不就在他家屋后的苕洞里。远庆说,辛芹老婆帮他找了,没 找到,这次真不知辛芹医生躲到哪里去了。那个人说,那也不该让小妹来开会,应 该在家里好好歇着才是。远庆说,我也这么想,可刚才我跟寅茂讲,寅茂什么也没 说就走开了,他不是一直在为队里没有反革命分子烦恼吗?我担心他会让我去帮他 完成这个任务,没办法,只好把小妹也背来了。 广播越来越响了,我忽然觉得大人都不说话了。我问爷爷,到哪儿了?可我没 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它们忽然没有了。我又大声问了一遍,还是没有。爷爷搂着 我双腿的手臂无动于衷。我知道,肯定是我的声音被广播吃掉了。我感觉,爷爷的 双腿走得越来越缓慢。好像不知不觉踩上了广播里的节拍。有一次,老师要我们排 练节目,到公社里参加六一儿童节演出,可我笨极了,怎么也不能跟别人一致,最 后,老师只好让我退出来,为此我还伤心地哭了一场。眼泪无声地划过我的脸颊, 迅速地落进胸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感觉眼角热辣辣的。现在我知道自己为 什么踩不上节拍,是它们太快了,如果它们像现在这么慢,我一定能踩上。连我爷 爷都能踩上。爷爷总是说,读书是世上最难的事。我听了偷偷发笑。我愿意天天读 书,而不愿去地里干活。但我会装出很难的样子,这样爷爷总是很心疼我,不让我 做其他事情。爷爷一边走,一边还腾出一只手去干了点儿什么。我怀疑他是擦眼睛 去了。爷爷擦眼睛的时候,总是低着头,用手背一下一下地擦着,擦了之后,爷爷 的眼睛就像兔子的眼睛似的,红红的。爷爷的眼睛很小。别看爷爷性格暴躁,其实 他是个心很软的人。如果家里的猫和狗死了,他也会擦眼睛,更别说鸡和猪了。终 于,爷爷把我从背上放了下来。爷爷的手完全离开了我的身体。虽然耳朵里全是声 音,我却忽然觉得孤独无依。这时正是中午,太阳在头顶上毒辣辣地盯着,汗水从 额头上渗进毛巾里,我想我的眼睛大概已经肿了。它快瞎了吧?我被这个忽然冒出 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我叫着爷爷,可我自己依然没听见。我伸出手。我摸到了很多 手,很多条腿。我忽然不知道哪是爷爷的。它们都一动不动。即使我抓住了其中的 一只,可它很快又挣脱开来,回到原地方去了。就好像在学校上课时,一个同学刚 才明明还在和我挤眉弄眼,可忽然间,他翻脸不认人了,我抬头一看,原来老师正 在盯着我们。还有一个同学,和我在课堂上搞小动作,互相递纸条,比如我叫他猜 谜语,缺德的王德宝是谁。我们班老师叫王宝。可下课钟一响,他马上把我写的纸 条交给了老师。不用说,王宝狠狠抽了我一记耳光,以至那只耳朵在很长时间里, 一直有蜜蜂在营营叫,好像它变成了一朵花似的。可爷爷,怎么也丢开我不管了呢? 他的手在哪里? 正在这时,广播忽然停了。爷爷的嘴巴忽然凑到我耳朵边来,对我说,把手放 好,别乱动。我忙顺势抓住他的手,好像小鸟找到了它的巢。他依然把我的手拿开, 并要我把它们贴在腿上。我还穿着短裤和一双破拖鞋。爷爷肯定是后悔没让我穿长 裤,他把我的短裤往下拉了拉,想让它变得长一些。如果能遮住破拖鞋当然就更好 了。他差点把我的短裤完全脱掉了露出屁股来。那样,他就适得其反了。爷爷就是 这样的人。比如,他不肯走生产队仓库门口,怕人家怀疑他偷队里的粮食,万一要 从那里经过,他总是鬼鬼祟祟的,结果人家还真的怀疑他偷了什么东西。广播里有 人说话了,要大家默哀三分钟。怕大家不懂,他接着说,默哀就是把头低下。他刚 说完,广播里又响起了音乐。大家好像站在柏油里。我抬起头,我的眼睛什么也看 不见。忽然有一只手在我的头上摁了一下。它用的力很大,我的头皮都被摁痛了。 难道是爷爷吗?可它是那么生硬,那么陌生。它上面的老茧像石头一样。我们 一共默了三次哀。如果我的眼睛不痛,什么都看得见该有多好。那我又可以在人群 中穿来穿去了。最好是开完会还游行一下。把全大队的村庄和小队走遍。默哀后, 大家好像还站在原地。大队干部也马上在喇叭里说话了,他说刚才是跟广播里一起 默哀的,现在,为了表示大家的悲痛和哀悼之情,请大家不要走动,再默哀三次。 这次没有音乐。大队干部喊一二三,大家又开始默哀。说实话,我不知道默哀 是什么东西。刚才有音乐,我感到孤零零的,很悲伤,现在没有了音乐,我觉得很 好玩。 我悄悄把蒙在眼睛上的毛巾掀开一条缝。我看见操场上全是黄球鞋或赤脚。还 有一个人,大腿上爬满了青色的蚯蚓。这时,喇叭里忽然叫道:熊来喜你在干什么? 你居然还在笑?喇叭里不叫还好些,这一叫,很多人都笑了起来。不过他们刚开始 笑马上又意识到不妥,赶忙把笑声藏起来,藏不下的,就把笑声折断,像我们小孩 子折芦粟秆一样。有时候,我们在地里偷甜芦粟秆,忽然来了人,我们就把它折断 欲盖弥彰地藏到裤兜里。奇怪,我刚想到这一点,喇叭里也厉声叫道,你们不要鬼 鬼祟祟的,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在欲盖弥彰!我吓了一跳,以为喇叭有那么厉害, 把我想的话拿到那里去放大了。我的脸腾地红了。如果不是我的眼睛蒙住了,我一 定会感到无处可藏。可以说,“欲盖弥彰”是我最早学到的最深奥的词之一。其实 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是在瞎用。我们小孩子也有着赶时髦的恶习,广播 里常用的词,都被我们不知不觉拿来了。比如我们会说熊村的孩子阴谋复辟,说我 们讨厌的家伙在克己复礼,跟同伴吵了架,就说他是叛徒卖国贼。这些词披荆斩棘 所向披靡勇往直前痛打落水狗我们用得十分过瘾。来喜是前村的人,如果不是喇叭 里叫,我几乎忘记了他还有个姓。全大队,不管大人小孩,都是叫他来喜的,现在 喇叭里叫他熊来喜,我反而有些习惯了。来喜是神经病,他会在夏天里穿棉袄冬天 里穿拖鞋。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老婆也不会自己做饭洗衣服。如果我们小孩子说给 他讨媳妇,他也会乖乖跟我们走。我们让他打个滚看看,他就毫不犹豫地在地上打 起滚来,一边滚一边还念念有词,数自己滚了多少转。听说他这病就是没讨到媳妇 憋出来的。 这让我很恐惧,我担心自己以后也讨不到媳妇。说来喜糊涂有时候他又很清醒。 他消息最灵通,知道什么地方开会。他也喜欢开会,不管哪里开会,只要他知 道了,一定要去。不但要去还要抢上台去发言。当然不会让他发言,末了他总是被 赶了出去。来喜真是来喜,大人们总是这么说。哪怕他不喜欢你,他也是一脸笑。 他天生就是一副笑脸。哪怕他爹把他揍哭了,他也还是在笑。他的脸在蜜笑着喉咙 却在惊天动地地哭,就好像从猫屁股里生下了一条大狗,让我们惊骇不已。可喇叭 里那个人不知道。他是上面来的人。他从上面来要大家默哀三分钟。大概在默哀时 不能笑,因此他很生气,要大队里把来喜抓起来。马上有民兵背着枪从人群里直插 进来。我听到有人在说枪、枪。来喜肯定也看到了枪,他吓哭了,我知道,他越哭 便越像是在笑。喇叭在那里咆哮着,几乎要跳起来,把我的耳朵都震痛了。有人踩 了我的脚,又有人踩了我的脚,好像有个浪头打了过来,我几乎趔趄了一下。还好, 爷爷从后面抓住了我的手臂。爷爷的手还原成了爷爷的手。爷爷说,来喜坐在地上, 紧抓着裤腰不肯起来,肯定是把尿屙到裤裆里了。这时我听到喇叭里好像有人在用 很小的声音说话,嘴唇像金属片互相摩擦着。接着,声音大了起来,说,把熊来喜 这样的阶级敌人拎出场外,下面,我们重新默哀三分钟。刚好在这时,那种很慢、 像黑色柏油一样的音乐又响起来了。大家都陷在柏油里。爷爷的手又离开了我。音 乐结束,忽然听到了哭声。起先是一个,接着是一团,就像池塘里的蝌蚪,开始是 小团,后来是大团,最后满塘都是黑黑的蝌蚪。我也想哭,可我一哭,眼睛就更痛、 更黑暗了。仿佛我的泪水里藏有钢针,它们足以让我失明。